日子过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离离的野草,
像那些可怜的灵魂,
长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复到园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诗人享受着婚姻的宁静,但因为缺少心灵的共鸣,寂寞便像“园中野草”一天天蔓延开来。越是像戴望舒这样的诗人,可能越不满足这种虽宁静却凡庸的日常生活。因为诗人的身体满足于舒适的港湾,但心灵却憧憬心灵的家园。他们的身体或许贪恋温暖的床,但却总有一颗渴望流浪的心。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有一腔热血的戴望舒不愿做亡国奴,和几位好友冒险逃离上海,辗转来到日寇尚未占领的香港。
香港大学的外籍教师、法国的马尔蒂女士非常喜欢戴望舒的诗,在她的热情邀请下,戴望舒一家住进了她的私人花园洋房。这所洋房的英文名字是Woodbrook Villa,戴望舒将其译为“林泉居”。“林泉”典出《北史·韦琼传》:“所居之宅,枕带林泉,隐遁之所也。”
戴望舒将这所洋房翻译成“林泉居”,暗示这里既远离战火,又远离庙堂,是一个可以从容读书、悠游写作的地方。在这里,戴望舒的事业迎来了一个高峰,除了写作翻译外,他还主编《星座》副刊,创办《顶点》诗刊。有美妻娇女陪伴,又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一时间,戴望舒仿佛忘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如同置身天堂一般快乐而满足。就连好友冯亦代也对他的生活羡慕不已。在一篇文章里,冯亦代写道:“在戴望舒简朴的居处,堆积的书刊,还有摊在书桌上,写满字迹的手稿。他伴着娇妻和爱女,在祖国的烽火里,幸留这宁静的一角。”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藏漩涡;幸福的生活也隐匿着裂痕。毕竟戴望舒和妻子年龄相差较大,兴趣也多有不同,再加上,戴望舒倾心写作,常常会不经意忽略了对妻子的爱。两人间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后来,穆丽娟将两人的不和归因于戴望舒的大男子主义,她说:
“我们很少交谈,他是他,我是我。从小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家庭和睦,环境很好,什么时候都不能有一点点不开心,看戴望舒看不惯,粗鲁,很不礼貌。我曾经警告过他,你再压迫我,我要和你离婚。戴望舒听了也没有说什么,他对我没有什么感情,他的感情给施绛年去了。”另外,穆丽娟也认为,戴望舒“第一生命是书,妻子女儿放在第二位”。
也许,穆丽娟的话多少带有情绪和意气。不过,从下面这件事,我们可看出,在处理家庭琐事时,戴望舒确实有些固执独断,没能更多地顾及妻子的感受。
那次,好友施蛰存来香港,戴望舒强留他住在家里,而且就睡在卧室里,两张床中间只隔了一个床头柜。妻子当然不愿意,施蛰存也要住到别处,但戴望舒却坚持这样。戴望舒常常很晚回来,施不好意思去卧房睡觉,就在客厅等。戴望舒回来却大光其火,道:“丽娟不等于是你妹妹吗?你为什么不进房睡?”
戴望舒的话也许表明了他对朋友的赤忱,但他根本不征求妻子的意见就这样安排,妻子能不口出怨言吗?
不久,穆时英因当了汉奸被军统特务暗杀,戴望舒和穆丽娟的关系更因此而急转直向。一个眼中还是亲哥哥,一个眼中却是令人不齿的汉奸,两人为此龃龉不断。随后,穆丽娟带着女儿回上海了。
年底,穆丽娟的母亲也因病去世。一年内办了两场丧事,穆丽娟的悲苦可想而知。由于心境不好,她对戴望舒也愈益失望,便致信戴望舒要求离婚。
戴望舒当然不同意。其实他深爱穆丽娟。在穆丽娟带女儿朵朵回上海后,戴望舒几乎天天挂念远方的妻女。在这段时间的日记里,他一再倾诉对妻子的爱,也为自己此前态度的粗暴而后悔。说他把所有的感情都给施绛年,实在有失公允。下面这些日记就是明证。
“七月二十九日
丽娟又给了我一个快乐:我今天又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告诉我她收到我送她的生日蛋糕很高兴,朵朵也很高兴,一起点蜡烛吃蛋糕。我想象中看到了这一幕,而我也感到快乐了。……。”
“七月三十日
上午龙龙来读法文。下午出去替丽娟买了一件衣料,价8元7角,预备放在衣箱中寄给她。又买了一本英文字典、5支笔,也是给丽娟买的。……。”
知道妻子爱美,千里迢迢送衣料;想劝妻子学习,连字典和笔都为她准备齐全。如果不是出自深爱,粗枝大叶的诗人,怎会突然心细如发。
穆丽娟家境甚好,衣食不愁,但戴望舒仍定期向上海汇款。在他看来,承担妻女的生活费,是尽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当香港政府因战争缘故突然冻结华人资金并禁止汇款后,戴望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真不知道怎样才好”。后来,多方找人疏通关系,事情才有了转机,戴望舒这才长吁一口气。可见,在他心目中,妻子女儿排第一,诗歌只能排第二。
穆丽娟是赌气才不愿回香港的。当戴望舒收到穆丽娟寄来的一张照片,高兴得即刻去百货公司买了一个漂亮的镜框,把照片镶嵌其中,放在案头,并颇为满足地说:“现在,我床头,墙上,五斗橱上,案头,都有了丽娟和朵朵的照片了。我在照片的包围之中过着想象的幸福生活。”
不能和妻女团圆,看着照片也十分满足。情深如此,令人感动也心酸。
为了说服妻子能回香港重修旧好,戴望舒还把婚后的日记寄给妻子,想让妻子了解自己是一个怎样真诚而重感情的人:
“上午又写了一封信给丽娟,又把六七两月的日记寄给了她。我本来是想留着在几年之后才给她看的,但是想想这也许能帮助她使她更了解我一点,所以就寄了给她,不知她看了作何感想。两个月的生活思想等等,大致都记在那儿了,我是什么也不瞒她的,我为什么不使她知道我每日的生活呢?”
当时徐迟夫妇带着小孩和戴望舒住在一幢大楼里,看到别人一家三口,戴望舒对妻女的思念几达沸点:
“在走上山坡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丽娟和朵朵来,去年或是前年的有一天下午,我们一同踏着这条路走上去过,其情景正像现在的徐迟夫妇和许律一样。但是这幸福的时候离开我已那么远那么远了!在走上这山坡的时候,丽娟,你知道我是带着怎样的惆怅想着你啊!”
当时的上海是沦陷区,当年,戴望舒冒死从那里逃到香港,可现在妻女不在身边,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妻离子散的痛苦,又打算冒死重回上海:
“早上阿四把丽娟所典质的东西取了回来,一个翡翠佩针,一个美金和朵朵的一个戒指。见物思人,我又坠入梦想中了。这两个我一生最宝爱的人,我什么时候能够再看见她们啊!在想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我的心总感到像被抓一样地收紧起来。想她们而不能看见她们,拥她们在怀里,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我总得设法到上海去看她们一次,就是冒什么大的危险也是甘愿的!现在还有什么东西使我害怕呢?死亡也经过了,比死更难受的生活也天天过着。我一定得设法去看她们。”
最绝望的时候,戴望舒也产生了寻短见的念头,备好了毒药。但穆丽娟的一封信,信里片言只语的安慰,让他立即放弃了“黑暗”的念头:
“昨天收到了丽娟的那封信,高兴了一整天,今天也还是高兴着。丽娟到底是一个有一颗那么好的心的人。在她的信上,她是那么体贴我,她处处都为我着想,谁说她不是爱着我呢?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好,都是我以前没有充分地爱她——或不如说没有把我对于她的爱充分地表示出来。也许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对我的试验,试验我是否真爱她,而当她认为我的确是如我向她表示的那样,她就会回来了(但是我所表示的只是小小的一部分罢了,我对于她感情深到怎样一种程度,是怎样也不能完全表示的)。”
这封信还让戴望舒对未来有了信心:“正像她是注定应该幸福的。我的将来也一定是幸福的,我只要耐心一点等着就是了。”
既然有了希望,寻短见的念头便显得荒唐可笑了。他连忙找到那包毒药,放入马桶冲走了。
本来事情或有转机。但没想到,正准备回香港的穆丽娟随后陷入的一场恋爱风波使一切变得无可挽回。
一个男青年,偶然在咖啡馆遇见穆丽娟,竟被这位风度闲雅气质不凡的女子所吸引,苦追一个月,穆丽娟终答应和他约会,结果两人非常投缘,感情急剧升温。远在香港的戴望舒赶到香港,苦劝未果。穆丽娟似乎已爱上那个莫名的倾慕者。带着失望,戴望舒黯然离沪回港。之后,去意已决的他给穆丽娟寄来一封遗书:
“从我们有理由必须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就预见这个婚姻会让我们带来没有完的烦恼。但是我一直在想,或许你将来会爱我的,现在幻想毁灭了,我选择了死。离婚的要求,我拒绝,因为朵朵已经五岁了,我们不能让孩子苦恼,因此我用死来解决我们的问题。它和离婚一样使你得到解放。”
穆丽娟接信后,很紧张,就找戴望舒的姐姐戴瑛想办法。没想到,大姑子却宽慰她说:“望舒已自杀过一次,不会第二次自杀的。”
心中有底的穆丽娟便给戴望舒回了封态度强硬语气冰冷的信,坚持离婚:“今天我将坚持自己的主张,我一定要离婚,因为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我自始就没有爱过你!”
戴望舒绝望之下,服毒自杀,幸而获救。
死里逃生,戴望舒清醒了许多,也坚强了许多。他意识到,逃避是怯懦而可耻的,厄运再残酷也必须正视。
致萤火
萤火,萤火,
你来照我。
照我,照这沾露的草,
照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这里,让一颗芽
穿过我的躯体,我的心,
长成树,开花;
让一片青色的藓苔,
那么轻,那么轻
把我全身遮盖,
像一双小手纤纤,
当往日我在昼眠,
把一条薄被
在我身上轻披。
我躺在这里
咀嚼着太阳的香味;
在什么别的天地,
云雀在青空中高飞。
萤火,萤火
给一缕细细的光线——
够担得起记忆,
够把沉哀来吞咽!
那没有杀死我的会使我变得更强。死里逃生,让戴望舒变得更为达观,更为坚强。
他同意和穆丽娟和平分手。离婚后,他没有责怪妻子的寡情,也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而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不过,和穆丽娟共同度过的那段幸福时光他却怎么也忘不了,便在诗中一再重温回味那段“尘封的幸福”。当年,“施绛年”这个名字让诗人忧伤;现在,“林泉居”这个地名则让诗人心痛。
过旧居(初稿)
静掩的窗子隔住尘封的幸福,
寂寞的温暖饱和着辽远的炊烟——
陌生的声音还是解冻的呼唤?……
挹泪的过客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间。
后来,诗人又根据初稿,用很多丰富而鲜活的细节,还原了那往昔生活的“一瞬间”: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炊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 是不是今天
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岁月,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象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设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岁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往事历历在目,幸福伸手可及。诗人怎么也不相信这一切都成了过去。诗人喜欢重游故居,因为每次重游,他都能“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诗人也喜欢反复写“过旧居”这首诗,每次重写这个题目,诗人都能得到“瞬间的欢快”。
诗中那些温馨的细节,真实、细腻,鲜活。难怪诗人想一想都会发傻。而意识到这一切已随风而去,诗人又怎能不“咽泪吞声”。
虽然戴望舒顽强的活了下来,也试图通过工作化解内心的郁闷和哀伤,但婚变还是不可避免带来了阴影,所以才哀叹:“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不久,戴望舒因积极从事进步的工作而被丧心病狂的日寇抓入牢房,敌人的严刑拷打未能撬开诗人紧闭的双唇。铁链、牢房、老虎凳、辣椒水,这一切让诗人身心受到极大的摧残,但他的骨头却变得越来越硬。
重获自由后,文弱的书生,变成了坚强的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