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在《谈女人》的开头写道:“许多男子都瞧不起女人,以为女人的智慧较差,因此只合玩玩而已。殊不知正当他自以为在玩她的时候,事实上却早已给她玩弄去了。”
按苏青的观点,男子是无不好色的。那些围在她身边的男人们,自然或明或暗,或多或少对她心存“玩弄”的念头。然而,到底是谁玩弄了谁,还真不好说。
陶亢德:文学知音
《论语》执行主编陶亢德是苏青的文学知音,也可说是她恩人。当年,正是他慧眼识珠发表了苏青处女作《生男与育女》,从而让她步入文坛。
苏青离婚后,生活无着,走投无路,他最先想到是陶亢德。她说:“他是第一个赏识我文章的人,真使我有不胜知己之感,现在还是去找他商量商量着试试吧”。
为了帮苏青找到满意的工作,陶亢德使出浑身解数。他介绍苏青认识了《古今》杂志的老板朱朴,《新中国报》的总编辑鲁风,还有青年作家柳雨生。
后来,苏青正是在《古今》杂志发表大量文风泼辣的杂文而广为人知,在柳雨生主编的《风雨谈》上发表《结婚十年》而红遍上海。可以说,陶亢德动用了自己的人脉关系,铺平了苏青的成名之路。
一个孤身女子,四处求职,诸多不便。无奈之下,情急之中,苏青总会去找陶亢德,“假装出女性的情态”,说:“先生,你就陪我去吧,我害怕,真的,我是怕见生人的。”苏青熟谙男子心理,知道在女子面前,男子总会摆出大丈夫舍我其谁的神态,于是,女子愈装出依赖对方的神态,对方越乐于为你效劳。当然,苏青知道,陶亢德是个谦谦君子,儒雅而正派,她并非要成心利用对方,而是她当时犹如一个落水者,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简直无计可施。苏青小鸟伊人般依恋陶亢德,后者虽是文弱书生,也不能不强打精神,义不容辞扮演起为红颜知己披荆斩棘的英雄来。
两人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知音、密友。曾和其他几位文友结伴去苏州、南京游玩。在南京,接待他们的是陶亢德的朋友纪果庵。晚上,陶亢德、苏青、柳雨生一行三人不想打扰主人,要纪果庵安排他们住在学校里,可校方只能提供一间宿舍,男客女客只能住在一起。这对两情相悦的苏青和陶亢德来说,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当晚,三人三张床,呈“品”字排开,黑暗中,联床夜话,天南海北,不亦乐乎。男女混居,虽略嫌出格,但在乱世,又是客中,也算得上是韵事一桩。
一次,鲁风,陶亢德,柳雨生在苏青寓所饮酒聊天。陶亢德原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不过,三杯酒下肚,脸色酡红的他仿佛变了个人,纵谈古今,滔滔不绝。这时候,苏青看他的眼神,多了怜惜和崇敬:“他上下古今的谈论着,一会儿骂狗官,一会儿想象幽居山林之乐,他该是晚明的儒生典型吧,然而醇厚拘谨则过之,又没有宋儒之迂,我对他确实相当的心折。他的学识是从刻苦自修来的,出身是一个学徒,后来考取某书店的助编,终于得到某中外闻名的学者赏识,请他主编了《论语》杂志,以后又陆续自办了好几种大型刊物,都曾予当时文坛以不少影响,固一世之雄也。”
酒足饭饱,陶、鲁、柳三人相继离去。因为喜欢陶亢德,她甚至对陶亢德所吸之烟所饮之酒都有可好感,说:“男人们若不会饮酒抽烟又算什么呢?”三人走后,苏青还沉浸在对陶亢德的思恋中,不想打开窗口,想让烟味长时间飘散在室内,因为“那浓烈的烟味,是如此够刺激的”。嗅着酒香和烟味,苏青心旌摇荡起来,不禁吐出心声:“我喜欢陶亢德的明达而淡泊,假如一个女人能嫁这样的丈夫,红袖添香伴读书,闺房之乐岂非可以媲美易安居士与赵明诚吗?”
一次,苏青拜访陶亢德,后者偶染小恙,在家休息。苏青笑道:“真是所谓茂陵秋雨病相如了。”陶亢德伸了一个懒腰,说:“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复何求?”后来,陶亢德还把老杜这两句话写成条幅,赠给苏青。两人真是风雅得可以。
苏青倾慕陶亢德,柳雨生似乎有些醋意。毕竟,他比陶年轻,长相英俊,文采风流不输陶亢德。按理,他更有资格成为苏青的暗恋对象。
在一次月夜泛舟之后,苏青、陶亢德、柳雨生还有纪果庵谈及友情与爱情,纪果庵说:“朋友之乐有时会超过夫妇之乐的。”陶亢德点头称是。柳雨生却不以为然,道:“朋友哪里比得上夫妇,夫妇融为一体,朋友不过是萍水相逢,带有很大的偶然性。而且,男女之间没有绝对的友谊,到了一定阶段,友谊若没升华成爱情,关系就会破裂。”
显然,柳雨生话中带刺,暗示陶亢德和苏青的关系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倘若两人不结婚的话。
苏青听出他的含沙射影,当即顶了过去,道:“我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适合和男子做朋友,不适合做夫妇或恋人。我太男子化了,所以才吃亏。”
柳雨生不肯认输,反驳道:“那也不是的。你是十足的女性,不过那是内在的。你在事业上愈得意,便愈会感到内心的寂寞与空虚。你常感到不满足,是吗?这不满足不是因为需要一个属于你的男人,而是需要一个可敬爱的对象,使你得以甘心情愿的属于他。你是一个十足爱慕虚荣的女性,然而,你的眼界太高了,你本身的学识见解便不差,又富于观察力,所以容易瞧不起男人。是的,有时候你也许会对于某一个男人表示好感,但是那是欺骗的,不是对方欺骗你而是因为你久久找不到对象,着急了,胡乱认定一个人便加以幻想起来。”
柳雨生这番话几乎直接挑明,苏青倾慕陶亢德,不过是饥不择食,把家常小菜想象成美味大餐了。
一旁的陶亢德听到这里,自然是恼羞成怒,连忙打断柳雨生这番酸葡萄理论,道:“别再肉麻了,我生平不知道爱与不爱,张天翼的小说里常称爱为那个,我倒是很同意的。”
陶亢德是真心爱才,对苏青,他就像伯乐对待千里马那样慷慨相助,没有任何私心,不求任何回报。而柳雨生私心重多了。他既想利用苏青的文章推销自己的杂志,又不想用自己的杂志捧红苏青。苏青的《结婚十年》最先是在柳雨生主编的《风雨谈》上连载的。当时,旅居海外的陶亢德读到这篇文章,写信给苏青,夸它是至情至性文章,另外他还致信柳雨生,建议把苏青的这部小说排在卷首显眼的位置,结果被柳雨生拒绝。
陶亢德的鼓励和柳雨生的势利,对苏青来说都是一种刺激。她后来决定自己办杂志,与此有很大关系。
当苏青决定创办《天地》杂志时,她自然要向尚未回国的陶亢德求助。当时还在日本的陶亢德连写了几封信,为苏青出谋划策。当杂志出版后,苏青也及时寄去几份请陶亢德指教、批评。陶亢德在回信中说:
“批评我不敢,说几句读后感如何,虽然读了还不到半本,已经给人家借去了。但就已读而言,《天地》是本好刊物无疑。
你知道实斋与你,我常说是从《论语》至《宇宙风》这一时期中的新人双璧。就使那个刊物不过灾梨祸枣的东西罢,但因此东西而促成了两位天才写作者的执笔,已经对得起纸张油墨的了。
我一向是编而不作,来此以后更打算读而不作。我先前之编而不作,是可以不作就藏拙,今后的读而不作,是为准备有所作也就是先加足油,然后一足踏引擎飞去。不过你办杂志,我不至于胃酸,因为照例你是编女权妇德之类杂志之人,现在竟办《天地》当有别创一格的内容看。”
对《天地》,陶亢德也提出两点意见:
“我对于《天地》的内容,不免希望其多带一点巾帼气,女中的丈夫总还是女性,正如扮演了半生林黛玉、杨贵妃的梅兰芳博士之胡子,不留也总必长出来一样。你总记得你的出世作是《科学育儿经验谈》,你总明白《结婚十年》何以誉满江南。女性对于女性的一切,总比男性冷暖自知一点。这一点自知在选稿上就可得益不少。
其次,是贵杂志一方面因须请老作家撰述,一方面亦不妨多使非作家写点文章,老作家在层出不穷的新刊物上撰文,有点像上海滩上那几位老闻人忙于证婚剪彩,为求吉利与号召。自然最好请得到他们,可是在读证书执剪刀者之外,也不妨另请几位玲珑可爱的小孩子,无论叫他们做什么都好,藉使场上多一点活气。”
把自己的办刊经验毫无保留地告诉苏青,足见陶亢德对苏青的关心是真诚无私,无微不至的。
不过,陶亢德虽然真心爱着苏青,但却没有勇气为她牺牲自己的家庭,所以,苏青对他倾慕之余,也是恨铁不成钢。每天晚上,陶亢德在苏青闺房中聊天至深夜,但言谈虽随心所欲,行为却不敢逾矩。当苏青对他有所暗示时,他就慌忙撤退。陷入失望中的苏青,不免自怨自艾:“天下男人,竟没有一个属于我。他来喝茶、聊天,也请我看戏,结果不免一别,他有妻子孩子和家庭,就算同我很要好,却不肯放弃自己的家庭。”
恼怒之余,苏青也恨恨地说:“我才不稀罕嫁人,丈夫哪里有真心待太太,我情愿胡调,那是玩弄男人。”这当然是自欺欺人的气话,聪明如苏青当然知道,一个女人想玩弄男人是不可能的,必定是男人想玩弄你,才将计就计。”
陶亢德和苏青交往这几年,家里的太太却不停地生孩子,苏青一眼就看出根源所在:“听说陶太太近来又养了一个孩子,那是因为我曾唤起她丈夫的热情,而她丈夫却始终不敢与我爱好,结果只得在自己太太身上发泄了。”
若干年后,再想起陶亢德,苏青话语中多了一丝轻蔑:可怜的怯懦者。
胡兰成:“美丽的梦是一刹那的”
说到对胡兰成的爱,张爱玲道出缘由:“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其实,胡兰成不仅“懂得”张爱玲,也“懂得”苏青。
胡兰成的《谈谈苏青》,对苏青的描绘很传神,对苏青的评价也很精准:
“苏青的文章正如她之为人,是世俗的,是没有禁忌的。
苏青是宁波人。……宁波人可是有一种自信的满足。他们毋宁是跋扈的,但因为有底子,所以也不像新昌嵊县荒瘠的山地的人们那样以自己的命运为赌博。他们大胆而沉着,对人生是肯定的。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在上海或在国外,一直有着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这种罗曼蒂克的气氛本来是中世纪式的城市,如绍兴,杭州,苏州,扬州都具有的,但宁波人是更现实的,因而他们的罗曼蒂克也只是野心;是散文,不是诗的。
……倘若要找出宁波人的短处,则只是他们的生活缺少一种回味。
与这种生活的气氛相应,苏青是一位有活力的散文作家,但不是诗人。
……。
她的文章和周作人的有共同之点,就是平实。不过周作人的是平实而清淡,她的却是平实而热闹。……。
……她的作风是近于自然主义的。但不那么冷,因而也没有由于严冷而来的对于人生的无情的观照。
她会说俏皮话,但她的俏皮话没有一句不是认真的。她长的模样也是同样的结实利落;顶真的鼻子,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无可批评的鹅蛋脸,俊眼修眉,有一种男孩的俊俏。无可批评,因之面部的线条虽不硬而有一种硬的感觉。倒是在看书写字的时候,在没有罩子的台灯的生冷的光里,侧面暗着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种新的圆熟与完成,是那样的幽沉的热闹,有如守岁烛旁天竹子的红珠。”
在这篇文章中,胡兰成对苏青的褒奖也搔到了痒处:
“但苏青究竟是健康的,充实的,因为她是世俗的。她没有禁忌。去年冬天沈启无南来,对我赞扬苏青的《结婚十年》,就说她的好处是热情,写作时能够忘掉自己,仿佛写第三者的事似的没有禁忌。我完全同意他的这赞扬。苏青的文章,不但在内容上,而且在形式上都不受传统的束缚,没有一点做作。她的心地是干净的。
承她送了我一本新出版的《浣锦集》,里边的文章我大体读了,觉得是五四以来写妇女生活最好也最完整的散文,那么理性的,而又那么真实的。她的文章少有警句,但全篇都是充实的。她的文章也不是哪一篇特别好,而是所有她的文章合起来作成了她的整个风格。我这么的写了一点关于她之为人,或者有益于读者的了解她的文章,不知道苏青本人以为怎样?”
对于一个刚出道的女作家,这样的褒奖无疑会让她心花怒放,也会让她怦然心动的。相知才会相惜,对男人来说,只有先“懂得”一个女人,才会去“怜惜”这个女人。这样的道理,苏青当然明白。而对于刚刚离异的而又风韵犹存的苏青来说,她不仅在乎而且渴望这种“怜惜”。
如果苏青自比佳人,那她就不能不倾慕胡兰成这样的才子。
那时,胡兰成经常在报上发表政论文章,苏青和张爱玲一样喜欢看他的文章。苏青创办《天地》月刊时,给胡兰成赠送刊物,向其约稿,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胡兰成风流成性,本来,苏青自然会成为他猎艳的目标,不过,当他在《天地》读到张爱玲小说《封锁》时,惊为“天文”,立即向苏青打听此人是谁,苏青虽然不情愿,但拗不过他的追问,只得把张爱玲的住址透露给他。
一向自视甚高的张爱玲,禁不住胡兰成的三言两语,就堕入了情网。还赠给胡兰成一张玉照:“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高兴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能在极短的时间里,俘获女作家高傲的心,这,当然是胡兰成的本事了。
对胡兰成来说,张爱玲比苏青更具吸引力。这不仅是因为张爱玲的才华远高于苏青,更因为,苏青不过是人到中年的怨妇,而张爱玲则是待字闺中的才女。如此一来,胡兰成的情感天平就完全倾斜到张爱玲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