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西部文学文库-走出沙沟
17065300000039

第39章 随笔:银川会

老家村子里的马志文老师来银川,让我带他转着看看。他在老家时,我们经常在相隔几百公里的电话中举意和商量他来银川之后,应该带他去哪些地方看,要看些什么。他虽然是一位农民,但这样的农民在中国却绝无仅有。

我说:“那要看你想看啥。”

马志文嚷着说,一定要看他觉得最值得看的。

但是我觉得无论看什么,其实只是个心情的问题,想看的话,什么都是可以看和值得一看的。记得有次我去他家,他正好去阳庄水库拉土方,修筑水库的堤沿,不在家,这让我感到特别遗憾。他后来也在电话中非常惋惜。回来时,我一路回想二十年前离别沙沟的情形,便据实仿古人写了几句不成体统的话,笔录如下:

河水悠悠日夜流,河干明月照入秋。

临行栽下一棵树,沙沟不见使人愁。

每次回到村子,离开的时候我的心情都非常异样,有种欲哭无泪的沉重和忧伤。老家村子的人能来,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

老实讲,我来银川也好几年了,平时却很少游览,只大致知道一些地方的名字。我走得最多的也是那条孤独的唐徕渠边。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当绝望的心情无法排遣,当写作的思绪突然打住无法继续下去的时节,抑或需要思索一些灵魂疼痛的事情时,我便独自来到河边,静静地倾听水声,有时会沿着河渠一直慢慢地行走下去。我总觉得那河里的水能知道我的悲伤、孤独和绝望。至于别的地方,真不知哪些才是最值得看的。但是,我在心里却这样想:我喜欢看的,马老师一定也是喜欢和不会拒绝的吧。

关于马志文这个人,读过《心灵史》的人也许并不陌生,他熟读《水浒》,能背《三国》,是一个地道的农村硬汉,风吹雨打的黑红脸膛,布满凝重与苍凉。他的个头虽然不高,但长期劳动锻炼变得笃实硬朗的身板,让人觉得可靠和稳妥。

“我已经到银川了,起身时给你没顾上说。”马志文在南门汽车站旁边的公用电话上对我很有理地说,“你来接我吧!”

我哈哈地大笑。

我们在电话上商量见面的详细位置,最后定在南门广场的毛主席像下面见。因为那是个标志性的地方,极容易辨别,可使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

我从家里出来,天气有些寒冷,不能让志文老师在冷的寒风中久等。我没有坐公交车,打了的径直匆匆往南门赶去。从我这里出发,到南门是有些远的,加之路上稍稍堵车,速度显然有些慢,令我着急和恼火,一再催促司机。司机极为不快,仿佛告诫自己,也像是在对我说,车速是有限制的,不能太快,并且要为我的安全考虑。这个没有看清脸面,但脖子执得很硬,头发倒向一边的司机突然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继续对我补充说:“特别是这红灯,可千万不能闯。你瞧,到处是探头,年底算账,罚款就是一沓子!”

我笑笑,就随了他随心所欲地开。

但是,老马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大声嚷嚷着说:“你到了吗?鹅(我)一搭还有一个人呢,现在就在毛哉(泽)东的像章子下面呢,我们已经把结(脚)都站麻喽!”乡音浓浓,勾人心事。

我快活地笑着,说快到了!

在南门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们两个。

我们用老家的 “操手色俩目”问好,然后说着自由自在家乡的被人称作“黑舌头”的话,抑或别人揶揄我们 “铁沙沟”的“南敢”话。我再也不用硬着舌根说那让人听上去就像嘴里衔着一根杠杆的别扭的普通话了。

马志文似乎想起什么,告诉我说,最近又有一拨人来他那里看张承志生活写作的土窑洞。我知道,每来这样一些人,马老师全家就热情地招待,端茶倒水,摆上吃喝款待。村子里就是这样的传统,对远路的客人会把一切好东西全拿出来招待,甚至恨不得把身上的肉割下来让客人满意。我的小说《沙沟行》已有反映,此不赘述。据说来沙沟圣地瞻仰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走时总是感慨不已,说着喜欢和敬仰的话,且主动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请马老师以后有机会到城里一定找他们。

后来,马老师偶尔进城,会抱着好奇和试探给那些满嘴承诺和信誓旦旦的人打个电话问一声好。结果是,人家慌慌张张地不是说去了国外,就是说正和国家要员喝茶。

“我又不去你们家,那么紧张干啥?”老马放下电话,在心里笑着说。

来沙沟的人,大部分是出于好奇来看看。有些人,甚至受到一方掌柜的热情礼遇。他们走了,便常常把善言、善语、善行,以及真诚带向四方。也有那么一些心态怪异者,自己首先在自己的头里面假想安装了一台敏感的仪器,遂嗅觉似乎猛然敏锐起来,吃了喝了,走后依然要诋毁和谣言,不忘制造一丝扭曲的紧张空气。真是颇令人费解!

马志文眨巴着娃娃一样的眼睛说:“人家看不起曹们(咱们)老百姓!”

无事生非者使大家相互隔膜了起来,使大家不敢轻易相互拥抱。当我们扑上去拥抱对方,结果往往是把自己灼伤,或被咬上一口。沉默吧!躲避吧!但人是容易动情的,会依旧忘记伤害他们的人,即便是噙着眼泪也会把微笑送给对方。如此以获得超脱。

突然,我有些心潮汹涌,我竟然在心里有了一股难言的得意和自豪。你们想啊,当你看惯了那些翻云覆雨、两面三刀的变色龙的眼色之后;当背叛成为时尚,出卖良心求荣成为成功的标准,你突然走进马志文这样的人群中,你会觉得这些坚守着某种精神,忠贞不渝、至死不悔钢铁般的灵魂的可贵与可亲。这种种的迹象和崇高让我的心灵深处觉到很大的优越感。谁会明白,我竟然拥有着这个世界上最硬气的和最有骨气,永不背叛的民众的力量呀!细细体味吧,我是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并从小在他们中长大,已然成为一名战士,用心中的一杆正义的秃笔坚守着属于自己的理想和美的阵地。

我和志文老师,以及他的伙伴——那位刚强的老汉——我们一道在银川的街上浪着,说着我们的忧愁和睡梦,谈着我们心上的话语和我们的文学艺术。我就在想,假如我们天各一方,永无相会,那一定会使人惆怅和苦闷的,于是心头便情不自禁萌发和跳跃出一些句子:书生风骨太寒酸,只称牧(主要指自己放牛、放马的事情)耕(就是指写文章,尽管写得不好)不称衔,我欲乘风归去也;还有呢:相逢仍在上沙沟,不诉欢愉却诉愁,日暮霜烟千里梦,十年旧事一回头。

都是从古人的遗笔里化缘的,它们有时会自动地跑进人的脑际,但的确能够非常地抒发人的心情。

看着马志文他们的脸面,听着他们的话,我的思绪就飞回沙沟,眼前时时会出现这么一幅图画,这一幅图画在我每次回到沙沟的时候,就都会奇迹般地应约,那就是:“穷乡独立,”“日暮苍茫!”

是啊,一片树叶、一堆黄土、还是一个人,无论多么苍凉落魄,但你能感受到其灵魂不灭,精神屹立。

那片黄土是最能给我以激情和才思的,每次站立山峰,你会发出:“……荒山独立感苍茫;我纵有才人未识,达如天命亦何妨”这样的以及不断如黄土山冈一样涌现的层峦叠嶂的诗句。

那天,我拉着马志文他们去看一个雕塑展,里面展出的也有绘画。看门的是两个女的,她们仿佛因为我们这样的人看展出有些不伦不类,一再紧张和警惕。马志文头上的白帽吸引了许些诧异的目光,他们不解地审视着我们。也许我们是唯一这样一伙看画的人。我明白,他们是无法明了我们的痛苦和欢乐的,他们是无法理解我们的心灵世界的!

一些观展的人干脆不看画展,开始看起我们来,似乎觉得我们和他们之间,以及我们跟所有的人有着很大的不一样。但是,马志文和他的同伴,这些藐视皇法和不懂规章制度的山野粗砾的乡民,谁能想到,我们也走进城里来了,我们也来学着看看洋画儿!其实,我们的心里也有美,也有对美的渴望!

那天的许些东西看过后,现在都已然忘了。但记忆最深的要数两件作品:两幅油画和一个大的雕塑。有一幅油画就像是胡乱用画笔抡上去的,在灰暗中闪动着横七竖八的黄色的线条,那些线条就跟黑暗中的焰火或闪电一样。完全是一种疯狂的情绪。这样的作品让人久久压抑的心情得到瞬间地释放。另一幅油画看得我特别害怕,正因为害怕使得印象特别深刻:人和狗交织在一起,使得你分辨不清,并且那只狗的脑袋,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点像哈利·波特的头。至于手法和里面孕育的内涵,其实并无需深究,关键是作者表现的笔力令人惊讶。

马老师和他一起的老者,也伫立在那幅有如情绪抡洒般的油画前,用手一边指着一边笑道:“曹(咱)们不会看,(但是)你们看这幅画,看着就像(熔岩)爆炸了!”那身边的老者连连点头,表示像那么个情形。

在那幅“人狗图”面前,马老师说:“这幅画的意思就是,现在的人和狗一样,狗和人一样,人鬼不分,瞎好不分咧。”他担心我不会认可他的评论似地补充说,“就连(像)张承志的书里写的《聋子的耳朵》,就是个摆设一样,真假不分,好坏不辨。”他笑着问我,“对不对?”

我说自己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并且一定是正确的。我说这里面(我主要指文学艺术)没有对和错,只有好和差。

马志文对自己点着头,信心更大起来了,对我说起凡高的画来,还说起了那个天才的音乐家贝多芬来。不知受了谁的陶冶,他知道的不比我少。他们两个人都有些兴奋和激动。

我们的快乐真正无需细给人道。

别的作品,在他们二人,没有赞美也没有批评,似乎珍贵着自己的语言。

出来的时候,我在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跳出一句话:您必将生命的道路指示我们,在您面前有大悲痛,亦有大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