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西部文学文库-走出沙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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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世上的草芥

在兄弟姊妹九个中,我是第一个走出沙沟闯过新疆的。再后来,老大也去新疆打过工,后来我们在一起畅谈着各自在新疆生存的故事。他告诉我,说他在伊犁给一清真寺里烧水、做饭,干一些杂务。老大的大儿子名字叫纯儿,先是在甘肃临夏念经,后来又到韭菜坪拱北当满拉。这个叫纯儿的侄子人特别文雅,也极其害羞,常常腼腆得像个女娃娃,对他说话,要是你言语稍稍一重,带有责备,他就羞愧得立时把头深深地勾下去,脸孔涨得通红,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尽管如此,这娃娃却把寻道般的念经视做是光宗耀祖的最要紧的大事。他是在那个被人们传为小麦加的河州城念过经的孩子,所以表现得很不俗。

记得那年,纯儿侄娃走河州的时候,到他爷爷跟前要两个盘缠上路,他担心自己攒的那点在砖瓦厂靠拉土坯挣的钱在路上不够用。当爷爷的先是一通大道理的说教,还讲了几句令娃娃伤心的话,娃娃就用衣袖慢慢地揩着眼泪。当孩子哭了的时候,当爷爷的却一下子心软了,感到十分不安、愧疚,慌慌张张地跑出去给娃娃找了几十块钱(原本他也没钱)叫拿上,并鼓励说,你去好好念,念成了等我们完了(去世了)还能得上你的济呢。得济是我们这里的方言,意思是获得好处或孝顺。父亲还说了一些:如什么一家子念成一个阿訇要靠三代人积修哩(相当于积淀的意思吧),以及只要把经念下,不怕没有人请着吃

油香。

娃娃含着眼泪,点着头拿上爷爷给的几十个元就离开西海固的村子走了河州。这个娃娃确实是念经的料子,后来我听人在背后议论说:那个娃娃心灵(聪悟)得很,(经)念得快,且念的声音也非常好听,拿西海固人的话讲:念得当朗朗的,像是声音从天上下来的!

我这个名字叫纯儿的侄娃子,经已经念得好下了,就差传衣(通过一种宗教仪式,授予其阿訇资格)了,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先人,也就是我的大哥却硬是把他从河州给叫了回来,让到韭菜坪拱北去“深造”!因为大哥信仰和跟随的是韭菜坪门宦。说来有些失笑,一大家子人竟然四个门宦都有,老大一家跟随的是尕德忍耶,即韭菜坪;老二随的是忽夫耶,然后我们一大群都随上母亲是哲赫忍耶,因为母亲一族历代都是保哲赫忍耶的,母亲的坚决是不容商量的,外太爷曾在西吉滩拱北站家,给管理过财务,外爷曾跟随师父参加民国西海固农民暴动,后去了延安成了回民骑兵团一员。唯独父亲,说他的根子是河州大湾头张门门宦的后裔,只他一个默默孤独地坚守着他的库布忍耶。过去当过大队支书和民兵营长的母亲统辖着几十口人的家庭,处理着家中的大大小小的一切事情,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是母亲却能在家里把一碗水端平,无论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儿媳妇,她都一视同仁,不偏不移。这是她在农业社的时候当大队支部书记就固有的品质。另外,因她性格刚烈,用一把牛皮扎鞭统治着我们晚辈里不很听话的孩子。母亲家的一脉,代代都追随和保着哲赫忍耶,他们家的人在清朝第一辈道祖的光阴里就紧随道祖,是甘愿作陪道祖被清政府杀在兰州城的忠勇之士。

我的一姑奶奶来家里转,看到我们一家几派,就笑着对我嫂子讲:“一个要吃个长面,一个要吃个短饭,一个锅里两样饭,难怅着咋做(zu)呢!”可是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争议,但终归会统一起来,相互理解并支持。

前面讲到纯儿去韭菜坪拱北继续求学去了。可就是这一去,孩子再也没有回来,回来的时候是用几尺白布卷回来的。面目全非,脸青着,七窍流着黏稠的黑红的血,鼻孔塞着几疙瘩棉花蛋儿,但是血还是依旧十分固执地从棉花蛋里面不遗余力地渗出来。这孩子在以前,我看着他的浑身是圆实的、饱满的。然而去世后的他,整个看上去像是从一个通不过去但是他却要硬挤过去的地方往过钻,给夹扁了。那天,我们去送埋体,我望着已经再也不能动弹,不能流着泪向他爷爷要盘费的侄娃子,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酸,流下了泪。娃娃的离世至今有多个版本,其中有两个是这样的,其一:送消息的人说,给拱北上修一条大约是水渠什么的,被掉下来的崖花子(塌方的土)给打下去,埋了!据这个现场的目击者绘声绘色间带着动作地描述,说纯儿拿铁锹的把儿拄着往沟渠的沿上腾身跳了一丈子,结果没能跳出来,被铁锹把戳在了肋巴窝里,又跌落下去了。另一个版本是民间的:娃娃给拱北上打井,打得特别深了,在井下的他装满了一沿子(运东西的工具,多是藤条等编织而成)石头和泥土,叫上面的人摇着辘轳往上吊,结果就在这时绳子断了(是不是绳索断了,还是摇辘轳的人大意了,说不清),在下面的娃娃就此遭殃了……

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多大的意义。

总之,能为拱北和自己的信仰而殉道而牺牲,在我们这个家族来说永远是光荣的事情。

送娃娃埋体那天,大哥哭得声气有些浊哑了,这个一老把与人为善、活人宽广看得很重的人,这个不愿得罪任何人,认为自己很会处世和很会交往人的人,一下子累肠了。他从来都在骨子里执拗地认为,他这样圆滑地做人谁就都会对他真诚的。这个把别人夸奖他、不伤害人视为自豪的人,今天却悲痛欲绝。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恸煞人心。在场的亲人无不难过。那天,拱北上的李掌柜的也来了,他把纯儿视做是为了拱北牺牲的大臣,并且在站者那则(一宗教仪式)的那一刻,他老人家当场宣布,给尚未传衣(一种授予其阿訇资格的仪式)的纯儿定为阿訇。谁能想到,娃娃就这样成了阿訇,就是为了这个追求,他从村子里一直寻道到甘肃的河州,又辗转到韭菜坪拱北,终于如愿以偿了。但是他自己的生命却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平静异常,没有激动,也没有一丁点骄傲的任何意思。这是我今生今世见过的第一个给死者传衣的场面。就是老人家的一句话。这也许是对生者的安慰,对死者的告慰。大哥后来对我说,拱北上给娃娃给了多少钱的埋葬费,他给退回去了。我也赞成。大哥在娃娃这件事情上,坚决认为是前定,是真主的口唤,也是娃娃的造化和寿命。所以,他不怨任何人,认为:怨恨本身是一种罪过,任何事情都是自己本身的原因。

我暗暗地敬重起这个大字不识,但懂得许多人生哲理的哥哥来。

大哥的次子叫个叛儿,这娃娃和他哥的性格截然相反,他的爱好是:伙上一伙子兄弟们找着和人打架,就连到集市上赶集,或到别的乡上和村子举办运动会也成了他们商量着修理(他们的口头语)哪个不顺眼者的机会。他们讨论先是上了球场怎么带着球猛然转身一个肘子,或者故意撞一下、扛一肩,先把对方激怒,等对方彻底跳起来了,他们才开始往死里迭(他们自己的一种叫法),也说往死里“盘”的,一直盘绵,盘得像绵羊一样绵为止。

我听着一伙二愣子们一本正经、极其严肃地论说这些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哭笑不得。同时,又觉得他们很像是小时候的自己。就给安顿着,可别闯下祸端。他们中的一个叫牛八还是牛把儿的,我搞不清楚,说:“巴巴,你别担心,闲着呢,打这种大牙壮胳膊和没事也想找事的人,先想着打个半死,打完之后就刚刚好。”六蛋补充:“说这号牙大的人其实也十分坏,说理他以为你软弱好欺!”。

我警告他们,如果以后再胡来,就别叫我巴巴了!

他们就笑着给我赔不是,连连打保证说是一定改正。

二哥的脾气有点急躁和火暴,几个儿子也是一个赛着一个,尤其是二儿子,大人都有些镇压不住,牛头板犟的,听他哥麻乃讲,他经常跑到外面帮助自己的朋友要工钱,跟老板的一群保镖打得头破血流。我为他的正义和仗义感到热血沸腾,但是同时不免有些担忧。

二哥也去过新疆,他去是给人家拓土块,跟上大工盖房子,挣不上几个钱,后来专门跑到我牧马的地方转着看了看。他们对我的尊敬和感情就是通过这些细小的行为来表达的。

喜欢读书的阿丹哥和别的弟兄则没有去过新疆,他们更恋家,不愿出远门。他的两个儿子学习都特别好,作文在全国都得过大奖,但是阿丹哥的大儿子后来不知怎么了——兴许是学习压力太大,兴许是姑舅近亲结婚的原因,家长原本以为是亲上加亲的事情,就硬给做主了——却有了病,就停了学业!

弟弟主麻最近想找个对象,按他的话说,是找个老婆。但是,他说没有合适的,他说他要找就找个人特别简单的,交际不复杂的,会做两顿饭,能围绕着他转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能够辅佐他的贤妻良母。

主麻弟弟的话把我逗笑了,我说你想的比做美梦还好,许多人结婚了才发现并不是什么贤妻良母,先前的那些好都是装出来的。

他说,那就不过算了呗,何必勉强,自找痛苦呢。他特别坚决,说总有适合的吧!

阿丹哥对他说:“谈何容易,世界上能有几个刘慧芳呢?”

我也对主麻说:“老弟,有些事情,顺其自然的好!”

主麻弟弟一下子不高兴了,瞪着圆鼓鼓的小眼睛,对我发起脾气来,大声呐喊,说是要找就找一个顺心的,人生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勉强不得,勉强就是摧残自己。他以前喜欢一个女子,后来得知人家的父亲当的大官,家里条件优越,他自己就主动放弃了,说是这种娇生惯养的女孩子都是华而不实的,也比较势利,他用一句话总结说:他们两个牛头不对马嘴!

我笑着,觉得他挺有主见的。

所有的这些兄弟姊妹,他们都一一牵挂着我的心。

母亲前几天病重,哥哥给我打电话,在四面八方打工的侄子、家人,亲戚朋友都把电话打给了我。哥哥问我回家吗?我当时走不开,让他们先打前站。义明哥在内蒙打工,他赶忙要到了打工的钱,就星夜赶回了家,除过车费其余悉数都交给母亲看病。我们大家都知道,他觉得自己这样做了,才算是尽了一丝孝道,但仍感愧疚。这么多的兄弟姊妹,母亲在经过了艰难困苦的那个吃食堂的时代,在经过一场又一场的西海固大旱,能够把他们拉扯到这个虽然有许多辛酸和苦难,但却可以呼吸空气和阳光的世上,是多么的不易。嫂子专门打发义明哥出门给她和娃娃们挣钱去了,挣回的仅有的几百块钱哥哥却都统统给了昏迷中的母亲,她却一句怨言也没有,还静静地守护在昏迷不醒的母亲的身边,盼着让母亲的病赶紧好。嫂子就是这样一位没有一句多余话的农村妇女。多年来,母亲对嫂子们也是非常严厉的。但是,她们也都不记仇恨。因为母亲对她们没有多少好脸色,但是却把一副好心肠给了她们。

时间不觉又过去一段,不知哥哥们何时又要出门寻活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