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儿,你看!”西夫人指着一处道。那是一个墓,建在墓地的最上处,是他们家的老祖先。然后他看到墓边跪着一个女子,她有一头很长很长的蓝发,垂到地上,白皙的皮肤甚至反射着月光。而那哭泣声便是由她发出。
“……我的夫啊……”西帘只能从她伤心欲绝的哭声中听到那么一句。
“她也是人鱼。”西夫人道。“她的丈夫正是潭祖!”
就这么两句却震得他说不出话来!潭祖!他们西家的从他而兴盛。然而那已是两百年前的事了!那这个人鱼岂不是他的老祖崇了!
他正在惊怔中,一个人影走到了坟边,轻轻拥住那人鱼的背,“姑姑,别哭了!”
女子抬起泪眼,月光下他看得并不是太清楚,却可以看出是一张很年轻的脸,最多也只有二十八岁。比自己的母亲还要年轻!
他惊得无以复加,然而下一刻那女子的话却让他失态的张大嘴。
“水衣!”女子拭了拭泪,“你怎么来了?”
“我想看看姑姑。”水衣坐在她身边,下手支鄂看着远处。
“心情不好?”女子慈爱的拢了拢她的头发。水衣沉默了半晌突然幽幽的道:“姑姑,后天……他就要订亲了!”那幽幽的声音比任何哭泣都令人心痛。
那就这样不哭也不闹,用这样极淡极淡的口吻,像是说着一件毫不相关的事,可她明明是主角之一呀!
“唉!”女子叹了口气,“这样也好呀!”那样无奈,那样痛心,那样不舍!
“可我很不好!”她还是用那种淡的不能再淡的口吻幽幽的道。
“水衣……”女子忍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真的……想好了吗?”
“嗯!”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她太困了,随意的敷衍。
她如此果断的回答让女子再度叹息,“水衣,你这瘦小的肩头怎么能承受如此多的负担呀!”将她最爱的孩子揽入怀中。“你能从变身还破身中活下来已是侥幸,怎能再经得起其它的折磨。”
“姑姑都能,我也能!”她回答的如此轻松,只是那轻松之后掩盖了多少的伤痛与负担没有人能明白。
女子苦笑,“当年我也是这样的呀,以为只要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再大的苦,再大的难都能承受,甚至我以为我能够坦然的面对他在我怀中一天一天变老的过程。……直到他真正的一天一天老去,而我还依然美貌……直到我的儿媳都比我还老的时候,……直到我的儿子都可以当我爹的时候……那种感觉……我甚至想过要毁容!”
她的容貌连自己都可以叫妹妹了,何况二百年前的人!西帘暗思。
“后来他去了。……早已预料到无数次那个画面,……可当面对时,心痛的无法呼吸!”水衣听着,眼中却没有一丝退却。
“我们人鱼命比他们强,所以克夫!”西帘再度惊呆。
“我用了所有的术法却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水衣想想,或许有一样东西可以。
“他走了,在我们成亲五年以后……那时他才二十七岁,却已白发苍苍……”无法承伤那种伤痛,女子忍不住又幽幽的哭起来,“……年轻如水般从他身边流逝……他苍老的速度是平常人的十倍……”
“我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皱纹在……一天中长满,……早上还是三千青丝……可晚上已变成白发……。”她苦笑,“真是朝如青丝,暮成雪呀!”
“姑姑!”水衣轻呼,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西帘听得心惊胆颤,看着自己脸一夜间长满皱纹,头发朝夕变色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然而更可怕的是让自己心爱的人看见,果真那样,宁可不见!
“那一刻,我好恨自己,为什么要嫁给他!倘若我没嫁给他的话,他可以活到七十多岁……五十年的生命,便要我们一时的任性,而从他身上可怕的流逝……”爱情的代价太大了,犹其是这种跨越种族的爱情!
“他去世的前两年,我从未见过他的脸!”多么遗憾!
“为什么?”水衣好奇的问,他们如此相爱,为什么却不相见?
“因为他不想让我看见他枯老的样子!”就这么简单,不想让爱人看见自己老眼昏花,皱纹横生的脸!不想让她难过,不想让她自责。
“我两年,我整天猛吃猛睡,整天拨头散发,用尽一切办法来折磨自己,想让我变得丑,变得老……然而一切都没用……老天似乎特别眷顾我这容貌,却从不在乎的我心情!”那里有自嘲,有无奈,亦有悔恨!
“无奈之极我拿刀毁容,他夺下刀,从身后抱住我,他说他娶我,从未后悔!他爱我,希望我也爱自己!”水衣擦了擦她的泪。“……后来,我们依然朝夕相处,只是每次相见,他都戴着斗笠,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可我依然能看见他挺直的背一天一天佝偻,……他的清悦的声音一天一天混浊……”
“直到他老死在我怀中后,我揭开他的面纱,他的皮肤又黄又皱,像长期泡在水里的落叶一样难看,他好瘦,只是一张皮包裹着骨头。原本红润的唇乌紫乌紫的,嘴甚至合不住,露出两颗仅剩的,黑黄的门牙……”那情像太惨,她实在说不下去!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呀,怎么能看着自己变得又老又丑?”她深情的抚摸着墓碑。“后来我知道,两年来,他从未照过镜子,甚至连池塘都不靠近……”那样的折磨会令人发疯的!
“倘若换成是我的话,我想我早就了疯了!”女子幽幽的道,手指在墓碑上流连,仿佛抚摸着心爱的人。
“后来知道,他曾自杀过,只是在剑刺入近身体后,他想到了我,然后向朋友求救!”他去世之后,她一心求死,朋友便将此事告诉了她,“他说她无法忍住这种折磨,但更不愿他死之后,我一个人孤寂,他活着,至少我还有一些盼头,而他若死了,我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虽然他注定要早我一步死去!”
“从那以后,……我不再寻死!”一个人扶持着一个家,终于使它兴盛起来,她却再也忍不住每天过这种物是人非的生活,于是回到了故国。
“水衣,你能为他变身,你能为他破身,这都只是一时之痛,可你能为他守着千年的寂寞,千年的思念,以及看着他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苍老吗?”这是任何术法与功夫不能帮助的呀!
“姑姑,有一种术法你没试过,而我想试试!”她认真的看着女子。
“什么术法?”她心中突然升起一阵不祥,“你是说星魂血誓!”
那一刻连西夫人都惊呆了!
星魂血誓!那是一个以血为媒,将两个人的生命连接起来,一荣俱荣,一枯俱枯!
“如果他肯的话!”水衣讷讷的道。
“这怎么行!”女子厉吼!“这样做就算成功也将你千年的寿命减至百年,而且所有的术法功力都会耗尽,倘若不成功,你就必死无疑!”
“不会的。”然而谁都听得出她没有一点把握。
“水衣!我绝不允许你做这样的事!”她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她怎么忍心她做傻事。
“可我爱他呀!”她终于忍不住趴在她怀中,极力压抑的哭声却仍挤出她幽幽哭起来。
他的手指深深的刺入掌手,他多想过去抱住她,亲吻她,告诉她他爱她,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让她下那个可怕的咒,他不能让她冒险,他更不能让她看着自己一天一天的老死!
他扶着母亲默默地离去,突然想起曾经看到的一首歌词。
这世间的种种聚散如浮萍,
可我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真的爱你,
就不会忘记,
请原谅我还要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绿草萋萋,……”
寂寥的夜,她立在他的窗前,声音凄婉而迷离,明天他就要订亲了,最后一次,她向他表白。西帘,你是否肯让我依偎在你身旁?
歌罢,一室寂静,夜风吹动湘妃竹,籁籁而落,然后房中传来一阵幽幽的叹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如果注定我们不能在一起,不如早做了断,长痛不如短痛!
水衣,我不怕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亦不怕被你克死。可我害怕让你看到我一天一天丑陋的容颜,我更害怕你为我下那个可怕的誓!
我爱你,所以只有伤害你!
水衣心中一震,几乎站不稳。
他这是在拒绝她,让她不要心存妄想吗?难道他竟对她一点情意都没有?
“……你可以出来吗?”她不相信,想看看他说此话时脸上有没有伤心,有没有难过!
“我已经睡了!”在她来之前,他已将灯熄灭。他知道她会来找他,只能在黑暗中高兴、哀伤。“……明天还要……订亲!”
既使门深掩,既使窗紧关,他依然能听见水衣身子忍不住地颤抖。
“只见一面就好?”她几乎上乞求着道。为什么她放弃一切骄傲,承担一切的痛苦,换来的确是他毫不犹豫的绝决!
那一刻饶是铁血男儿也变成绕指柔。他走到门前,伸出手,然而想到那个可怕的誓言,手蓦地僵在那儿!
“不要这样。”他淡淡的道,“……襄儿知道会很不好!”他不想这样伤害她,可他不得不如此。这样面对她太困难。
闻言水衣一声惨叫,声音凄厉而绝望,如被射中的孤雁,从竹枝上摔下。“西帘,你当真不肯见我!”他与年襄的婚事是她永远无法触及的伤痛呀!西帘,你明知道如此,却还这样残忍的伤害我。你好狠的心啊!
“相见不如不见!”握紧手中的茶杯,他冷冷道:“你……走吧!”
他盯着门,强力忍住打开它的冲动。水衣,不要坚持,快点走吧!快走!我害怕自己忍不住打开门,忍不住拥你入怀!我宁可不和你在一起也不能看到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只是想看你一眼呀!”她几乎哭着说。他不是没有看过她哭,然而却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哭声,像孩子失去了他惟一珍爱的东西,那样无助而委屈。
“唉!何苦?”隔着门,他长叹一句。水衣,我何德何能承你如此厚爱。“还是……好聚好散吧!”
“好!好!好个好聚好散!”水衣咬着唇,机械的点着头,“我走!”一纵身,消失在茫茫茫然的夜色中。西帘终于压抑不住汹涌而来的感情,沿着门无力的蹲下,手中的杯子早已被捏得粉碎,瓷片插入掌心,血一滴一滴的落下,他没觉得痛苦,只觉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