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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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关于孔夫子的文章,历代以来已经写了不少。但鲁迅这篇却自出心裁。不但运用了辩证唯物主义观点和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而且运用了杂文笔法,写得举重若轻,妙趣横生,娓娓可读。这是鲁迅所说的“轻性的论文”的典范之作。鲁迅曾说:“轻性的论文实在比做引经据典的论文难。”(1933年11月12日致杜衡信,《鲁迅书信集》上卷第440页)为什么?因为这里不摆架子,摈弃一切套语,要对所写的一切融贯起来,反映出对象的灵魂。

鲁迅在1935年4月25日的一封信中说:“正在为日本杂志做一篇文章,骂孔子的,因为他们正在尊孔。”(《鲁迅书信集》下卷第805页)即指本文。这时日本当局不但侵占我东北三省,指使伪满尊孔读经,而且还在东京等地大建孔庙,请所谓“圣裔”孔昭润去祭孔,并鼓吹建立“东亚新秩序”,即恢复“孔子之教”。

孔子之被利用,成为“历代帝王专制之护符”(李大钊语),一方面固然要利用者负责,更主要的方面也要孔子自己负责,因为在孔子的一套学说中,卫护奴隶制度,严守等级名分,认为盛德授诸天命等等,的确“便南面之术”,有利于统治阶级的“长治久安”。因此,要消除“孔子之教”的危害,也不能不批判孔子本人。

本文开门见山,首先将投靠日帝的军阀何键与他主子的亲昵关系揭露了出来。日本汤岛孔庙落成,何键马上献上画像。何键是一贯以屠刀推行孔教,以孔教配合屠刀的军阀。试读鲁迅写于1931年的《公民科歌》可证。歌曰:“先拜何大人,后拜孔阿丘,拜得不好就砍头,砍头之际莫讨命,要命便是反革命,大人有刀你有头,这点天职应该尽。”这回他又给日帝送去孔子画像。

接着鲁迅就从画像生发开去,揭露了孔子一面道貌岸然,一面却矫情作伪。从“圣容”谈到“圣道”,鲁迅写出了他为了要捞官做,而恓恓惶惶的形象。“颇有滑稽之感”,这句讥评具有很大的思想容量,使人与作者一起,对孔子油然起了“不敬”之感。

清朝末年,封建主义的大厦摇摇欲坠,统治阶级内部也开始有人对孔教发生了动摇,有感于保存自己比保存孔教更重要,遂乞灵于“洋鬼子的学问”。但是“孔子之徒”的代表徐桐之流不免痛心疾首,于是又来一个反动。但是随着反帝爱国的义和团运动的失败,徐桐的自杀,清王朝又以为外国的政法技艺颇有可取之处,于是派留学生出国,鲁迅也正是在这时被派到日本的。鲁迅为了要和孔教儒学决绝而东渡,不料日本也兴这一套,入学之前先要到孔庙行礼,“然而又是拜么?”这句看似平淡的话却具有深刻的涵义,道出了孔子之道作为最顽固的统治阶级的思想体系的实质,它已经越出了国境。

孔子生前处在奴隶主阶级日趋没落,新兴地主阶级已经抬头的春秋末期,然而他偏要恢复周礼,周游列国而其道不酬,到处碰壁。鲁迅用“活着的时候却是颇吃苦头的”一语概括了他的行状,接着叙述了他碰壁的种种,特别突出了“为野人所嘲弄”“为暴民所包围”两事,贬抑之意,溢于言表。其实这都是咎由自取,并且祸延子路,使他死于非命。

总之,孔子的得势,即“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这就为全文的主旨安下了伏笔。

以古映今,主旨落在“现代”上,说孔子死了以后,“种种的权势者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来化妆,一直抬到吓人的高度。”的确,自汉朝帝王一直到“民国”的军阀,历代的统治者都根据自己的目的,对孔子进行这种化妆术。

然而这也是孔子的悲剧的开始,因为权势者不过是为了一定的目的而利用孔子,待到目的一达到,恰如敲门砖一样,门一开,砖就可以抛掉了。孔子便当了“敲门砖”的差使。

既然这样,孔子就成了权势者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从历代孔庙的冷落中,就可见得此中消息。

但是,20世纪开始,权势者也渐趋末路。清朝的倾败,使孔夫子的命运跟着坏起来。嗣后袁世凯想做皇帝,曾大事尊孔,不但恢复了祭典,而且还特制了祭服,然而“幸福之门”并没有敲开,“袁氏在门外死掉了”。接下,军阀孙传芳,张宗昌都热衷于尊孔,“然而幸福之门,却仍然对谁也没有开。”鲁迅在这里,预示了谁要重新拿起孔子这块“敲门砖”,准备来敲开自己的“幸福之门”,必然也离不了前车之鉴。

权势者尊孔的失败,“还带累孔子也更加陷入了悲境”。

历史的辩证法是,尊孔越是搞得厉害,越是激起反对尊孔的浪潮。这是因为,“既已厌恶和尚,恨及袈裟,而孔夫子之被利用为或一目的的器具,也从新看得格外清楚起来,于是要打倒他的欲望,也就越加旺盛。”这一命题,解释了在孔子问题上聚讼纷纭的症结所在。鲁迅在继续论证这一命题时,对孔子也采取了历史主义的公允态度,“因为圣人也是人,本是可以原谅的。然而如果圣人之徒出来胡说一通,以为圣人是这样,是那样,所以你也非这样不可的话,人们可就禁不住要笑起来了”;“所以把孔子装饰得十分尊严时,就一定有找他缺点的论文和作品出现。”

但是,孔子的悲剧的内因还在于自己,鲁迅从民众对孔子疏远的角度找出了问题的症结。在旧社会,穿了破衣,赤了脚,是走不进大成殿去的,因为那是“大人老爷们的物事”。于是,中国的一般民众,“虽称孔子为圣人,却不觉得他是圣人;对于他,是恭谨的,却不亲密。”这样的态度也反映了民众心目中的孔子的形象。

为什么会这样?归根到底,因为“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这便是鲁迅对孔子的最概括的评价。在这里,鲁迅运用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表现了具有卓见的史识。

至于鲁迅这篇“孔子论”,写得生动形象,幽默风趣,寓庄于谐,引人入胜,犹其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