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生活的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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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孟子论饮食口体之养

孟子在许多地方刻意降低或模糊了饮食的重要性,例如 《滕文公上》 论司徒之职,即把饮食和教育切割开来,说“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人民育”,但如此仅仅是“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所以“契为司徒,教以人伦”。于是在一个“人禽之辨”的架构中,饮食只是禽兽层次的事,仿佛只有人伦关系的讲究才是司徒的职分和儒者所应讲求的义理。

他论曾子之孝,区分出“养口体”与“养志”之别(《离娄上》);称赞禹“恶旨酒而好善言”(《离娄下》);说“体有大小,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告子上》);又借 《诗经·大雅·既醉》“既醉以酒,既饱以德”来发挥:“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同上)这些见解都建立在人禽之辨上,认为人不能只满足饮食之需求,更应养其大体、养志、醉饫于仁义。

这个立场导致他论礼,只强调送死的丧祭之礼,而刻意轻忽养生的冠昏乡射养老诸礼,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离娄下》)对于伊尹以割烹要汤的故事,也要进行一番创造性的转化诠释: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余天民之先觉者也,余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余觉之而谁耶?’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其自任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万章上》)

这一大段当然是他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努力要超越饮食的层次,把伊尹提到尧舜之道这个层面上来表彰。此与其论人性时强调“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相似。饮食等生物本能,人禽所同,只有人所独具的仁义礼知才被他称为性(《尽心下》)。

但这恰好表现出他极为重视饮食的问题,否则不会处处构思如何在饮食之上或之外另立君子所应遵循的义理。而事实上孟子也是极喜欢以饮食来论事说理的哲人,像他要说明人人都应能接受尧舜之道时,便将美好的义理譬喻为美食:“口之于味,有同嗜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不与我同类也,则天下何嗜皆从易牙之味耶?……故曰口之于味,有同嗜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告子上》)这时,饮食与义理便不是层次或性质上的分别,而是类似的关系了。

这样的类比,是孟子最常使用的论述方法,如“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告子上》)、“饥者甘食,渴者就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尤矣”、“食而弗爱,豕交也。……君子不可以虚拘”(《尽心上》)等都是如此。著名的仁义内外说亦是如此。

在孟子与告子辩论时,告子说我们爱自己的兄弟,可是不能爱秦楚等远方别人的兄弟,可见仁爱发自内心;尊敬老人,是因他们老了,所以敬重他,秦楚远方的老人亦因其老而遂为吾人所礼敬,此敬长之义,显然就是外在的了。孟子立刻答道:“嗜秦人之炙无以异于嗜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嗜炙亦有外欤?”而这个论辩尚有后续发展: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乡人长伯兄一岁则谁敬?”曰:“敬兄。”“酌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其须之敬在乡人。’”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告子上》)

义内或义外这个问题,是孟子学的关键,可是辩来辩去,总是夹缠不清,孟子这里拟测了几种情况答问,有苏格拉底的风格,但其实也没讲清楚。只是说平时人都敬兄,仅在饮酒时才暂时敬乡人,以致孟季子逮着话柄说我们敬人是因外在条件而敬,所以对叔父敬,对于祭祀时担任“尸”的弟弟也敬,可见敬在外而不在内。幸而公都子用一个喝汤喝水的譬喻才解决了问题。人吃喝,是因为心中想吃想喝。至于吃什么喝什么,因地因时制宜,冬即饮汤、夏则饮水,足证仁爱敬想均由内心所发。这个譬喻简明直截,跟孟子自己用烤肉为喻完全相同。饮食,显然仍是最能说明孟子学精义的经验。

此外,更应注意的,孟子对于士君子修身之道和王者施政之道,其实有个区分。《梁惠王上》 说得好:“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一般民众和士君子并不相同,士君子立身处世,固应养其大体、勿徒为饮食之人,应志于道而弗耻恶衣恶食,但这并不能要求一般民众。王者施政,却是面对一般人民之需要的,不可能期待每个人都是君子、都能养志、无恒产而有恒心。故士道虽重人禽之辨;王道却以禽兽性的生物需求为着眼点。试看孟子论王道,如见梁惠王而说“使民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见齐宣王而说“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或主张王者养老,应“制其田里,教之以树畜。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都卑之无甚高论,只在衣食温饱方面考虑,与《王制》 所说司徒“齐八政”时以饮食衣服为先,完全一样。不幸后世儒者,长于立身修己,而疏于王道治术,极力发挥孟子人禽之辨,讲万物皆备于我、上下与天地同流,在心性问题上辨析毫芒。可是既不能如孟子般在仁义心性之问题上跟饮食经验关联起来说,又不能谈饮食等王道教化之事,乃自以为可继武于圣人,岂不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