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生活的儒学
17213900000064

第64章 异化的放纵生活美

渔樵闲话,可说是隐逸者世界观及人生态度最完整的表达形式,渔樵也最能代表隐者的生活形态。他们基本上是平民,是陶潜躬耕陇亩和庄子逍遥于江湖两种类型的新组合,饮酒、沉醉东风、浮家泛宅,隐逸传统发展到此,似乎已完成了它所建立的典范。

但历史在此却仍有所发展。隐,出现了新的意义,名士高士之隐者形态,以另一种奇特的方式,再现于历史的舞台。隐于田园或渔樵山水的隐者之外,开始出现另一批或隐于市、或号称“心隐”的朋友,那就是晚明文人与山人所说的隐。

陶渊明曾说过“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认为隐者因为心境超脱,故能与奔竞之人世拉开一个距离,所以不必远离人群、跑到山林中,就可以隐居了。这本来是个超越性的讲法,但在晋朝以后却被不少人拿来做了借口,说:“啊,我就是这种心境超远者呀!所以我在朝做官也一样是隐居呀!你们隐者山野中的人,是形迹之隐,我则是‘心隐’;你们是‘小隐隐林薮’,我乃是‘大隐隐朝市’,所以我境界更高。”郭象注解庄子时就发挥这一类思想。隐者说:“这哪是什么隐哪?分明是既要享受功名利禄又想博得隐者的好名头罢了。”于是隐之大小、朝市山林之别、隐心隐迹之争不断。晚明文人重拾这段公案,谓隐不重于其迹,而重其心,所以不必真去山野耕渔,也不必辞官去禄。这便形成了晚明一种特殊的山人文化。

所谓山人,通常并不住在山中,而是奔走公卿之门,“下则厕食客之班,上则饰隐居之号,借士大夫以为利”(《四库提要》卷一八○)。以致当时人“直斥山人为大盗、为乞儿”(钱希言《戏瑕》 卷三,《山人高士条》)、“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李卓吾《焚书》 卷一,《又与焦弱侯》)。而这些人数量又极多,自视为隐者,自居为高士、才子、名士,故形成一种时代之特色,而为隐逸传统之新变。

山人与古隐者之不同,除了隐山林与居市朝之分、弃富贵与求名利之别外,更重要的是此时山人名士主张隐居者要寄情于某物:

古之隐君子不得志于时,而甘沉冥者,其志超然出尘之外矣,而独必有寄焉然后快。盖其中亦有所不能平,而借所寄者力与之战,仅能战胜之而已。或以山水,或以曲蘖,或以著述,或以养生,皆寄也。寄也者,物也,借怡于物,以内畅其性灵者,其力微,所谓寒入火室,暖自外生者也。(袁小修 《珂雪斋近集》 卷六 《赠东奥李封公序》)

隐者必须将其生命寄托于山水、花木、禽鱼、书画、器具、蔬果、香茗,乃至女人身上。这是当时名士们普遍的想法,所以许多人号称花隐、蔬隐、酒隐、懒隐等等。但事实上,山水之隐,既非真能将生命投入于其中,故所谓寄情山水,实仅能偶去游赏之而已。这与古代隐者将自己整个放入山林之中,迥然不同,而开了山林游赏之风,出现了一大堆游记。山水之外,那些禽鱼书画,更不是古代隐者挂怀的东西,可是晚明文人名士认为那正是寄情之所需,沈春泽 《长物志序》 云:

夫标榜林壑,品题酒茗,收藏位置图史、杯铛之属,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于此观韵焉,才与情焉,何也?挹古今清华美妙之气于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罗天地琐杂碎细之物于几席之上,听我指挥;挟日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之器,尊逾拱璧,享轻千金,以寄我之慷慨不平。

收罗古董、品题酒茗,说穿了,就是以“玩物丧志”为寄情隐居。它与古隐者之不同,在于:一,基本上不认同隐的价值,隐非人生价值之抉择,也不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追求,而是不得已的。因“不得志于时”,不能不隐,故心中“慷慨不平”,不能不找一件东西来寄托这种生命无着落的怅惘之感。二,因为生命必须寄托、依附于一件或许多外物上,所以生命是不自由的。暂时抚慰满足,并不能改变生命的形态,“有待”者终究不能逍遥。这点当时人并非不自知,所以他们自称其如此,是有癖、有病:“嵇康之蘋也、武子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颠之石也、倪云林之洁也,皆以癖而寄其磊傀僬逸之气者也”(袁中郎 《瓶史》),“风流之士有韵,如玉之有瑕、犀之有晕,美处即病处耳”(曹臣《古华录》)。三,隐者脱离人世功名利禄,回归自然,弃去一切营为造作,其生活形态是减法的,损之又损,减至不可再减,也简至不可再简,故能复归于朴。名士山人却需要罗致长物,“罗天地琐碎杂细之物于几席之上”,例如欣赏钟鼎彝器、窑玉古玩、文房器皿、书画、琴瑟、雕刻、焚香、品茗、莳花、艺竹之类。这些都是消闲,而且是生活中的加法。为了增加生活趣味,什么都加一点,砚本来用一方就够了,现在需要很多方。一方砚,本来用以蓄水磨墨即可,现在要有造型、有雕饰、有色泽上许多讲究。其他各类东西,莫不如是。聚许多身外之物,每一物上又多了许多考究,生活丰富了,嗜欲当然也增多了。古云“嗜欲深者天机浅”,但此却以嗜欲为天机,谓此玩物丧志者方为真情真韵真才。所以说它虽以隐为名,其实乃是隐者精神的大逆转,是隐逸传统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异化”现象。

异化后的山人隐士,不但形成消闲清赏之风,转简朴生活为休闲寄趣,更可能由此发展出一种放纵的生活美学来。为什么呢?袁中郎 《与龚惟长先生书》 说: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谈,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薰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浮家泛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

焚香、品茗、藏书、购法帖、赏名画、听戏曲、嬖女人、搜古玩,玩物丧志,以寄其情,一步一步,便可能发展到袁中郎所说的这个地步:充耳目之娱,厌食色之欲,放纵恣肆,以求快活。

快活的“快”,乃痛快之快。痛快必来自情欲的释放,能淋漓尽其致,才能痛快。这种快感,是晚明许多人所追求的。后来金圣叹曾列举了各种“不亦快哉”的情境,晚明也有 《快书》、《广快书》 一类著作。可见追求快乐与痛快是一种时代风气。快感不来自欲望的节制,例如饭疏食饮水,就不如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快。看见仇人,一刀宰了,剖腹取其心肝下酒,也很痛快。若考虑到道德、法律、冤冤相报之社会责任问题等等,而做较为和恕宽缓的处理,可能更合理性些,但却不那么痛快了。故所谓痛快,均属于情欲直接地释放,厌抑感骤然消失,烦冤郁闷之气得以抒发,所以觉得畅快。此淋漓酣畅之美感,亦能使人获得自由的感觉,犹如酒酣,情性奔放,莫可抑遏。理性之作用暂时隐退,在放纵其情欲之际,得到逍遥快慰。因此它也是美的,能带给人美好的感受。

放纵美与简朴美,恰好是一种对比。简朴生活之美,来自欲望的克制,强调克欲、节欲、俭欲。例如人都贪求钱财名望,过简朴生活的人会说:那又何必呢?钱够用就好,食不过一饱,饮不过满腹,钱多了又有什么用?饮食力求精美奢靡亦无必要。所以这是对欲望的节制,透过节制简俭的工夫修养,才能达成简约朴素的生活。故此中涵有强烈的道德修养意义,需要有道德理性作为它的内涵,才能“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变其乐”。其次,简朴美学因为主要是在心上做工夫,所以对于身心外物必须能舍,无所执恋。不但“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更要见可欲之物亦能断然割舍,抛弃荣华富贵、名利嗜好,达到不为物役的境地。

放纵之美刚好相反,生命是投向外物的,所谓“情寄于物”,寄托在外物上。而生命的价值与快乐,就在于它消耗在该一物件上的那个时候。例如茶淫、酒癖、花痴、书虫,乃至以金钱为性命,以酣歌做道场,消磨在女人身上,放浪于山水之间,都是将生命投向一个外物。主体没入对象,使其终遭销蚀。但在销蚀中,被吞蚀者并不觉得是被销蚀了,反而可能会觉得是自己“拥有”或“享用”了对象物,而大感快慰。且又因执著于外物,故竟奇妙地消除了我执。我已不再重要,我之存在,即是为了对象而服务的。情系于彼,至死靡它,甚且“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为物所役,就是它生命的价值之所在,守财奴与酒鬼书痴,其理一也。

且因情感完全投向外物,投向的动作,就代表了情欲的释放过程。这种过程不但不讲究克制,也无法克制,除非逆转这情寄外物的结构,将心思重新收摄到身心主体上来。否则“逐物不返”,终必到达“穷情极欲”的地步,也就是袁中郎所刻画的那种情况。

由这样的对比来看,晚明文人所追求的高雅消闲生活,乃是一种名士高士生活的变貌,虽亦自称为隐君子,实为隐逸传统之异化,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