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①，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②，谓有洼隆③，以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④。
唐广明中⑤，处士孙位始出新意⑥，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⑦，尽水之变，号称神逸。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⑧，皆得其笔法。
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⑨，营度经岁⑩，终不肯下笔。一日，仓皇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笔法中绝五十余年。
近岁，成都人蒲永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王公富人，或以势力使之，永升辄嘻笑舍去。遇其欲画，不择贵贱，顷刻而成。尝与余临寿宁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险风袭人，毛发为立。
永升今老矣，画亦难得，而世之识真者亦少。如往时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画水，世或传宝之。如董、戚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升同年而语也。
——《画水记》，《苏轼文集》卷十二〔注释〕
① 平远细皱： 一种画水的方法，一抹水平线状态伸向遥远的细微皱波。
② 扪： 摸。
③ 洼隆： 低高。
④ 特： 只。印板水纸： 宋时经过精致加工的纸，纸上有无色的波浪纹，是用木板砑印出来的。句言画与印板水纸相较，差别极小。
⑤ 广明： 唐僖宗年号（880—881）。
⑥ 处士： 未做官的读书人。孙位： 唐末画家，又称孙遇，自称会稽山人，志行孤洁，情韵疏放。广明中，避地入蜀，遂居成都。善画人物、龙水、松石、墨竹，兼长天王鬼神。笔力狂怪，不以傅彩为功。
⑦ “画奔湍”三句： 画上急流大浪，随着山形石状而产生曲折，随着所遇山石不同而给予不同的形态。号称神速，被称为神妙超逸之作。
⑧ 黄筌： 五代前后蜀时画家。孙知微： 字太古，精黄老学，善佛道画。
⑨ 大慈寺： 在成都。湖滩： 大湖边滩。堵： 墙长、高各一丈为一堵。此指壁画。
⑩ 营度： 指构思。
仓皇： 匆忙仓促。
奋袂如风： 形容振袖运笔像旋风一样迅速。
输泻跳蹙： 旋转奔泻，蹦跳紧迫。
“汹汹”句： 声势浩大得像要崩裂房屋。
性与画会： 性情同绘画融会一起。
二孙： 指孙位、孙知微。
董羽： 字仲翔。为人口吃，人称董哑子。初仕南唐李煜，入宋后为图画院翰林艺学。善画龙鱼海水、惊雷怒涛。
戚氏： 指戚文秀，工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