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①：“传形写景，都在阿睹中②。其次在颧颊③。”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似，余无不似者。眉与鼻口，可以增减取似也。传神与相一道④，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⑤。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⑥？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⑦。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彩殊胜⑧。”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⑨，至使人谓死者复生。此岂举体皆是，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⑩。使画者悟此理，则人人可以为顾、陆。
吾尝见僧惟真画曾鲁公，初不甚似。一日，见公往，归而喜甚，曰：“吾得之矣。”乃于眉后加三纹，隐约可见，作俯首仰视扬眉而頞蹙者，遂大似。南都程怀立，众称其能。于传吾神，大得其全。怀立举止如诸生，萧然有意于笔墨之外者也。故以吾所闻助发云。
——《传神记》，《苏轼文集》卷十二〔注释〕
① 顾虎头： 即顾恺之（346—407），晋代大画家，字长康，小名虎头。
② 阿睹： 当时俗语，犹言这个。此处指眼睛。
③ 颧颊： 颧骨和面颊。
④ 传神与相一道： 传神与相人是同一道理。
⑤ “欲得”二句： 要想得到一个人最天真自然的状态，它的方法应当在众人之中暗暗地对其进行观察。
⑥ “今乃”几句： 现在叫人穿戴好衣帽端正坐着，眼睛盯住一样东西，他正板着脸自重，还能看到他天真自然的情态吗？
⑦ “凡人”几句： 指一个人的个性特征各有不同的所在，有的在眉目，有的在鼻口。意思，个性特征。
⑧ “虎头云”三句： 《世说新语·巧艺》：“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朗有识具，此正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
⑨ 优孟： 古代的名优。孙叔敖： 楚国的贤相。《史记·滑稽列传》： 孙叔敖死后，他的儿子生活贫困。优孟穿戴孙叔敖衣冠，学孙叔敖的言谈举止，惟妙惟肖，使人感到死者复生。
⑩ “此岂”二句： 这难道是所有方面都像？不过是掌握他的个性特征的所在而已。
“使画者”二句： 使绘画的人领悟这个道理，那就人人可以成为顾恺之和陆探微了。陆探微，南朝宋明帝时常在侍从，以画人物故实得名。
曾鲁公： 指曾公亮（998—1078），卒后封鲁国公，故称。
頞蹙： 皱眉头。
南都： 指北宋的南京（今河南商丘市南）。程怀立： 以写真著称。
“萧然”句： 潇洒地有意于追求笔墨之外的意境。
“故以”句： 所以把我所闻知的助成他、启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