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福尔摩斯探案全集(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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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黄脸人(1)

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在不胜枚举的神秘案件中表现出来的非凡才能使我们对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如临其境,百听不厌。在发表根据这些案件写成的短篇故事时,我自然而然把他的成功描述得比他的失败要详细得多。之所以如此,并非出于顾全他的声望——实际上,每逢他陷入困境时,他充沛的精力和多才多艺越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是因为,凡是福尔摩斯失败的地方,别人也没法成功。而故事也就永远没有结尾了。当然,经常有这种情况,甚至在他出现失误时,真相最终还是被他查了出来。我曾注意到此类案子有五六件,其中有两件特别富于吸引力,一件是马格雷夫仪式上发生的一起离奇险案,一件就是下面我要讲述的故事。

福尔摩斯很少为锻炼身体而开展体育活动。一般情况下能最大限度运用自己体力的人不很多。在与他体重相当的人中,福尔摩斯无疑是我所见到过的最优秀的拳击手。但他把盲目锻炼身体看作是浪费精力,因此除了与他的职业有关的体育项目以外,他对其它活动很少问津。然而他精力异常旺盛,不知疲倦。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养身,的确与众不同。他的饮食通常极简单。

生活习惯也极简朴,近乎节衣缩食。除了偶尔用点可卡因之外,福尔摩斯没有什么恶习。只有当无案可查,报纸新闻又枯燥乏味时,他才求助于麻醉品。

以调剂单调的生活。

早春的一天,福尔摩斯有了些空闲,居然能陪我到公园里散散步。这季节,公园里的榆树已发出嫩嫩的绿芽,五瓣形新叶也开始从栗树枝头冒了出来。我们一起漫步了两个小时,彼此沉默不语,这对两个互为知己的人最合适不过了。我们回到贝克大街时,已经快五点了。

“请原谅,先生,”童仆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有一位绅士来过,要求见您。”

福尔摩斯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都是因为下午散步造成的!”福尔摩斯说道,“这位绅士已经走了吗?”

“走了,先生。”

“你没有请他进屋吗?”

“请了,先生,他进来过。”

“他等了多长时间?”

“等了半个小时,先生。这人非常烦躁不安,他跺着脚在屋里来回走动。

我在门外等候,先生,可我能听到他的动静。最后他走到过道里大声叫嚷:

“他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先生,他就说了这些。我说:“你只需稍微等等就行了。”他又说:“那我到外面去等好了,我感到有些憋闷,过一会我就回来。”说完他就出去了,我说什么也留不住他。”

“行,行,你做得很不错,”我们走进屋子,福尔摩斯说道,“真是烦人,华生。我正需要办件案子。从这人急不可耐的样子看,案子似乎很重要呢。喂!桌子上这烟斗不是你的,一定是这个人忘在这里的。一只质地精美、用了很久的石南根烟斗,长斗柄,烟嘴是用烟草商们称为琥珀的材料做成的。

伦敦城里究竟有几支真正琥珀烟嘴?我说不清。有人认为里面含有苍蝇的那种才是真家伙。哎,他显然很珍爱这只烟斗,他竟把它遗忘了。可见他一定是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你怎么知道他珍爱这只烟斗?”我问道。

“啊,据我所知,这烟斗的原价不过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瞧,已经修补了两次,一次在木柄上,另一次在琥珀嘴上。你可以发现,每次修补都用了银箍,费用比烟斗的原价要高得多。这个人宁愿修理烟斗,也不肯花同样的钱去买一只新的,足见他是多么珍爱这只烟斗。”

“还有别的情况吗?”我问道,因为福尔摩斯正拿着烟斗翻过来转过去,以一种独特沉思的神情凝视着它。

福尔摩斯拿起烟斗,用他那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如同教授在讲解动物骨骼似的。

“烟斗有时是极为重要的,”他说,“除了手表和皮靴带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比烟斗更能表现一个人的个性了。但是这只烟斗留下的迹象既不明显,也不重要。烟斗的主人显然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左撇子,满口好牙齿,粗心,阔绰。”

我的朋友不假思索地信口说了这些话。他斜视着我,看我是否理解了他的推理。

“你认为一个人用一只七先令的烟斗吸烟,那人就一定很有钱吗?”我问道。

“这是格罗斯夫纳混合烟,八便士一英两。”福尔摩斯说着,把烟斗在手心里磕出一点烟丝来,“用这一半的价钱,他就可以抽上优质烟了,由此可以想见他宽裕的程度了。”

“那么,别的几点呢?”

“他习惯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斗。你不难发现这烟斗的一边已完全烧焦了。当然用火柴就不会弄成这个样子。用火柴点烟斗怎么会烧焦烟斗边呢?但你在油灯上点烟,就不可能不烧焦烟斗。而烧焦的又只是烟斗的右侧,由此,我推断他是个左撇子。现在你把你的烟斗在灯上点着,你就会看到,因为你惯用右手,自然是左边侧向火焰了。有时你也许不这么做,但毕竟很少。因此只能认为他惯用左手。琥珀嘴已被咬穿,说明他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牙齿整齐。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听见他正朝楼上走来,我们可以研究比这只烟斗更有趣的问题了。”

片刻之后,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身体很棒,穿一套素净的探灰色衣服,手中拿着一顶深黄色的宽檐呢帽。我猜想他大约三十岁上下,可是实际上他还要大几岁。

“请原谅,”他有些局促不安地说道,“我想我应该先敲敲门。是的,我当然应该先敲门。但是我有点心神不定,请原谅。”他把手放在额头上,似乎有些头昏眼花,一转身跌坐在椅子上。

“看得出你已经一两夜没合眼了。”福尔摩斯亲切和善地说,“这比工作还要劳神,甚至比玩乐还伤神。请问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我想求得你的指教,先生。我现在无计可施,整个生活似乎已经全乱了套。”

“你是否想请我做一个咨询侦探?”

“不仅仅是这样。我需要你赐教。你见多识广,饱览世事。我想知道我下一步该怎么行动。希望你能告诉我。”

他说得断断续续,声音急促、颤抖。我觉得他似乎连说话都非常痛苦,始终竭力用意志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这事很棘手,”他说,“谁都不愿对旁人说及自己的家事。尤其是和两个完全不熟的人议论自己妻子的行为举止,更令人难以启齿。但是又必须这样做,简直太可怕了。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不得不求教于人。”

“亲爱的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说。

我们的来客从椅上跳起身来。“怎么?”他大声嚷了起来,“你知道我的姓名?”

“假如你想隐瞒你的身份姓名,”福尔摩斯满面笑容地说道,“我劝你以后不要把名字写在帽里儿上,或者在拜访别人时,别把帽顶儿冲着人家。

我想说的是,在这间屋子里,我和我的朋友听到过许多古怪神秘的事情,结果我们有幸使众多惶恐不安的人得到安宁。我相信我们同样也能为你做到这一切。因为时间要紧,能否请你不要耽搁,尽快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告诉我好吗?

我们的来客又把手放到额头上,仿佛经受了巨大的痛苦似的。从他的举止神情上我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不易冲动,天性傲气,宁愿把自己的创伤掩盖起来也不愿暴露出来的人。他忽然用握紧的拳头作出果断的姿势,似乎要把一切都公布于世,他开口说道: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我已经结了婚,而且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中,我和我妻子像任何一对结合的夫妻那样,相亲相爱,生活幸福。我们在思想、言语以及行动上没有任何分歧。可是现在,自从上星期一以来,我们俩人之间出现了一道障碍,而且我发现,她生活上、思想上有一些东西我竟然毫无察觉、好像她是大街上擦身而过的女人一般。

我们疏远了,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当然有一件事我要让你弄清楚,然后我才能往下讲,福尔摩斯先生。

艾菲真心爱我。不要在这一点上产生什么误会。她爱我全心全意,而且现在更甚。这我知道,也感觉得出来,我不必为此争论不休。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时是很容易觉察得出来的。但是我们夫妻之间因为有了这个秘密,在这个秘密弄清楚以前,我们不能一如既往做夫妻了。”

“芒罗先生,请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我,”福尔摩斯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我就把我所知道的艾菲的经历告诉你。我们初次见面时,她已是个寡妇,虽然还很年轻,才二十五岁。那时她叫赫伯龙夫人。她小时候去了美国,住在亚特兰大城,在那里嫁给了赫伯龙,他是个律师,业务不错。他们生下一个孩子,可是那地方突然发生了可怕的黄热病,她丈夫和孩子染病双双离去,我已看到赫伯龙的死亡证。这使她对美国感到厌恶,她回到国内和她未出嫁的姑姑一起住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品纳尔。还有一点我要提及,她丈夫给她留下一笔相当丰厚的遗产,大约有四千五百英镑。她丈夫在世时这笔资产投资获利,年利可得百分之七。她在品纳尔呆了六个月后,我遇见了她。我们彼此都爱上了对方,过了几个星期我们就结婚了。

“我本人是做蛇麻子生意的,年收入有七、八百镑。我们的生活过得舒适,在诺伯里租了一座漂亮的小别墅,年租金八十镑。我们这小地方虽然离城不远,却有浓郁的乡村风味。在我们门前田地的那一边有一幢孤零零的别墅。除此之外,只有到车站去的半路上才见到房子。我的生意有季节性,只有在一定的时候才进城办事,到了夏季我的活计不多,就不用进城了。这样在我们乡下的住处我和妻子尽享欢乐。告诉你吧,在这该死的事情发生以前,我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有件事我应当告诉你,然后再接着讲。我们结婚时,我妻子把所有的财产都转移到我名下。——这并非出于我的原意,因为我觉得如果我的生意失败,处境就会很难堪。可她坚决要这样做,我只好从命。哦,大概六个星期前,她来找我。

“杰克,”她说,当初你接受我的钱时,你说过我随时要用的话,我都可以向你要。”

“那当然,”我说,“那钱本来都是你的嘛。”

“那好,”她说,“我要一百镑。”

“听她这么一说,我感到有些惊愕,因为我原以为她只不过是想买件新衣服之类的东西。

“到底要买什么?”我问道。

“啊,”她开玩笑似地说道,“你说过你只是个为我保管钱的一个银行,要知道,银行是从来不乱向人问话的。”

“你如果当真的话,当然可以拿到这笔钱”我说。

“啊,没错,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你难道不能告诉我用这笔钱做什么吗?”

“过些日子会告诉你的,杰克,不过现在不行。”

“没办法我只好满足她的要求。如果说我们之间有什么秘密可言的话,这就是第一次。我给了她一张支票,过后再也没多想这事。这事和后来发生的事也许没什么牵连,不过我想还是说出来为好。

“哦,刚才我跟你说起过,离我们住处不远,有一幢别墅。在我们住处和这小别墅之间有一片农田。如果你要到小别墅去,就得沿着大道走过去,然后再拐进一条小道上去。就在别墅外边,有一小片漂亮的苏格兰冷杉丛林,我以往很喜欢到那儿散步。因为那些树总令人感到亲切无比。这幢小别墅八个月一直空无人居,太可惜了。因为那是一幢精致的两层楼房,有一条古式的门廊,别墅周围全是金银花。我曾多次在那里徘徊,心想如果住在这整洁小巧的乡村别墅里该多惬意啊!

“哎,上周星期一傍晚,我在这条路上溜达时,遇见一辆空货车在小道上行驶,同时还看到门廊旁边的草地上放着一堆地毯和别的货物。很明显,这所别墅终于租出去了。我走过去,停住脚步,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那样打量着这一切,想弄明白住得离我们这么近的到底是什么人。正当我打量时,突然意识到上面的一扇窗户里有一张脸孔正注视着我。

“我现在还不清楚当时这张脸孔是什么样子,只感到一阵寒栗透过我的背脊。我站的距离稍稍远了点,看不清具体相貌。但是这张脸有些不自然,似乎不像人的脸。这就是我当时得到的印象,我急忙走上前去,以便看清楚那个注视我的人。可是我一走近,那面孔突然消失了,仿佛突然被拉到室内的暗处。我在那站了五分钟,仔细琢磨这件事,试图分析一下我得到的印象。

我说不清这究竟是一张男人的面孔,还是女人的脸孔。它距离我太远。但这张面孔的颜色留给我的印象却是很深刻的。那颜色似铅色的白垩土,面色呆板僵硬,十分的不自然。我惊魂未定,便打定主意再去多了解一点这所别墅里的新住户。我走到门边敲了敲门,门立刻打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她身材高大,体态憔悴,面容粗糙、冷峻。

“你想干什么?”她带着一口北方口音问道。

“我是你们的邻居,住在那边,”我回答说,同时用头朝我的住处点了点,“我看你们刚刚才搬进来,所以我想是不是能够帮你们做点什么——”

“行了,我们需要你时,会请你的,”她说罢便冲着我砰地关上了门。

遭到如此粗暴的冷落,我非常恼怒,转身便回家了。整个晚上,虽然我竭力去想别的事,但脑海中总是摆脱不了窗口出现的那张幽灵似的面孔和那个女人粗鲁的形象。我决意不跟妻子说这件事,因为她神经过敏,而且又容易兴奋,我不愿她分担我所遭遇到的不愉快的经历。然而,在我睡觉以前,我跟她说那所别墅现在已经有人住进去了时,她并没有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