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当代西部文学文库-细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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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粗读西海固

“西海固苦瘠甲天下”这句话流传已久,在政府的文件及人们的笔下,这句话像药引子一样被用过来用过去。就字面意思而言,你完全可以勾画出这个地方亘古如斯的大概轮廓。苦与瘠,既言土地之瘠瘦寡薄,也概括了这里老百姓千年不变的生活状况。从现有的史料看,这块地方也曾发生过沧海桑田的变化,单从现在的一些风景,如老龙潭、火石寨、海子峡、六盘山等一些地方看,它昔年旧有的青山绿水似乎就在眼前,而传统的刀耕火种或许更为久远一些。从中国历史正常的发展进程中,你无法寻找到它远去的背影,你只能在游牧民族或古代戍边的残竹散简中把握他的一息命脉。这里还有长城,有佛窟,更有一连串作为古代边防重地曾留下来的地名:三营、七营、大战场、将台堡——从这些至今还充满硝烟气息的地名中,你或许能够嗅到一丝当年那些烽火连天或酣战厮杀的味道。走过月亮山,再从红羊到海原县城的路上,满眼皆是漫漫草坡,如果有雨,这里将是一片无比美丽的天然牧场。在这里,出现在你脑际的一定是若干年前的那片森林和生息在草地上的最后一片羊群。这里还有古战场,有一堆连一堆如坟墓一样排列的鼠穴。站在山顶,极力放纵思绪,你足以悟出中国历史与这块古老土地之间的某种血肉联系。

一年前,我因为工作需要曾翻阅了一本此地民国时期的地方志,这部志书牵住我目光的地方有二:一是民国9年海原大地震时当地官员给政府或上级写的文书报告,另一是书后达数十页之多的贞节烈女小传。可以说,这两个地方的文字都使我震惊,也使我感到异常伤感。十年九旱,已使此地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而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更是雪上加霜,它至少使这个地方二十余万无辜百姓死于非命。村庄的消失,沟壑的移位,加之震后少见的严寒、大风、冰雹,这一切都使西海固遭受了一场灭顶之灾。这且不说,兵燹匪患又加重了这块土地本有的凄苦。我曾经看过许多民国以前出的地方志书,其中烈女小传一类自然必不可少,所不同的是,在别的地方,贞节烈女的事迹非常单调,考其内容,无非寡居不蘸,抚子孝母一类,而在西海固的这部志书中,成全了许多妇女美名的则是一次又一次的盗匪劫掠。如下二则即是:

庞刘氏,庞某妻,家范马沟。同治初夫殁于难。氏素孝姑,遂偕姑同逃,中途遇贼,执氏曰:“若肯为妇乎?”氏曰:“姑媳相依为命,断不忍舍姑而从贼也。”姑亦骂不绝口,贼杀其姑,氏亦扑崖而卒。

陈梁氏,陈茂怀妻,家四营里。乱,有贼日慕其姿,使人绐之,许以相保而不加害,而其意实欲杀茂怀而夺氏也。微泄所谋,氏痛骂竟日,遂自缢死,年十九。茂怀亦逃,不知所终。

从这些笔记小说一样的小传中,你更能深切地感受到此地非同寻常的不幸与苦难。即使现在,你随便去乡野山村走一走,那些出自白须老者之口的苦难故事比比皆有,并使你在沉重与苍凉中生发一些人生的感叹与思索。

正因如此,这里的人才格外注重这样一些品质:淳朴、善良、坚韧、自尊。他们往往沉默不语,但一经开口总含着一些说道不明的深远与悠长,他们常常会在苦难与不幸中建立起一种非同一般的精神品格。著名作家张承志曾数次到过此地,在沙沟逗留期间,他曾与当地回民马志文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心灵史》中,他多次敬称其为人生启蒙老师,个中原因或许很多,但马志文身上所具备的诸多精神品质使他受到震撼却是最重要的。因此,在北京召开的一次作品研讨会上,他毅然邀请了大字不识一斗的马志文,尽管其漠然端坐,不发一语,但张承志却分明感受到了其发自内心的宽厚与博大,他觉得马志文就像一座山,他说他结识了马志文就是靠在了一座由精神堆积而成的高山上。

在西海固,你不禁会为一种品质而感动,这种品质纯粹,深厚,不含一点杂质,它虽然在急功近利的当代未免显得有些迂腐,抑或落伍,但它无疑是人类书写自己历史的永恒主题。

由此我想:人,只有在严酷与贫穷中才能显示其本真,而那种在苦难与盐碱地里浸泡出的蓓蕾,才能开出世界上最珍贵而绚烂的心灵之花。

由此我想:作为西海固的一名作家(真正的作家),逃离或漠视苦难都将是一种错误,或一种背叛,就像传说中因贪玩而误入山涧的毛娃娃一样,他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从一九九五年开始,我一直在动荡不安中虚度着光阴。这期间唯一的乐趣,便是在每周一次的回家途中,能透过车窗玻璃凝视和思索我一直生活着的这片土地。它憔悴,褴褛,但也倔强,不屈;它总是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盼望一场透雨,而在冬日将尽的时候盼望一场大雪;它往往能用一碗中含有一万八千条虫子的涝坝水养活一村子人;它使人消沉,忧郁,但也使人迷醉,昂奋;它常常在种子播进地里的时候打发你出门,送你上路,而在满山庄稼摇曳的时候唤你归来……

我想:什么时候它才能使我们不为一条裤子,一张钞票,或是一袋子从远方运来的米面而感恩戴德,以至流泪呢?

但愿它赐予我们的不仅仅是沉重,苦难,而且还有宽展的笑颜以及日后美好而绵长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