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当代西部文学文库-细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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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城里城外

我家和谢斌家,都与一座古城有关。我家在古城里边,他家在古城外边。沿着古城业已坍塌成一圈山脊的残墙走一遍,你就发现,他家所在的村子和我们的村子就像两片斑斓的云彩一样附着在古城的两边。

我们的村子叫火家集。

他家所在的村子叫城背后。

要想说清这两个村子的来历,首先得从古城最初的历史着手。

古城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它最初的名字叫羊牧隆,后来又改隆德寨,从名字的变化与沿袭上,你一定会猜测到它的大概用途——它原先确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兵营,是用来御敌屯兵的寨子。据当地志书记载,当初修建它时,当在宋天禧元年,是甘肃平凉一个名叫曹玮的驻军将领奉命修筑的,因其在烂泥河与葫芦河交汇的三角地带,故其地理位置之重要不言而喻。现在,你只要站在古城遗址的任何一垛残墙上,两河流域附近地貌尽收眼底,连最没有军事知识的人都能看出它是个能攻能守的好地方。因其最初抵御的是北方游牧民族,故名羊牧隆,后改隆德寨,属宋庆历年泾源路第十将统辖。

古城更名不久,西夏与宋战事爆发。野心勃勃的李元昊亲率十万大军,一路杀来,至古城五里之遥的好水川时,用哨鸽诱敌深入,伏兵齐出,歼宋军一万八千余众,三十多员宋将阵亡。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好水川之战”。现在,在好水川的古战场遗址上,当地的农民种地时曾多次挖出过集体掩埋的阵亡者,层层白骨,一层压着一层,有些头颅骨骼犹带箭镞,临近一望令人不寒而栗。当时,为救深陷包围圈中的主将任福,驻守隆德寨的宋将名王珪的,接到战报后迅速出兵,率四千铁骑突入敌阵,一日四换坐骑,战至傍晚,因眼睛中箭退至古城,当晚死在大寨军营,为古城的历史涂抹了一层淡淡的悲壮色彩。

获胜后,李元昊曾和他的丞相张元经过隆德寨,走到古城脚下的旧庙时,竟诗兴大发,为贺大捷,于墙壁留反讽诗一首: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

到了南宋,金人攻占了隆德寨,并以此为据点,与宋兵对峙。据传,《岳飞传》中“牧羊城盗图”的故事就曾发生在这里。

元朝初年,成吉思汗亲率大军攻伐西夏,在占领了宁夏的大部分地区后,不久就攻克了金人把守的隆德寨,并驻守在此,直到制定出了攻取平凉城的路线图。后来,蒙人入主中原,执掌了朝政的忽必烈认为,“今隆德有城郭可居事甚便宜”,而六盘山附近无据点可守,遂颁诏迁城,于是,经历了数百年风雨的隆德寨便成为了一座废城。

迁城后,原址因有传统的边贸集市,且火姓人家居多,故名火家集。而根据当地学者考证,火姓家族当为成吉思汗屯兵时遗留在当地的后裔分支。

我们当真是蒙古人的后裔吗?

每当我内心深处产生这样的疑问时,眼前总会飘过古城昔年的影子。

其实,啰里啰唆叙述这些,无非是想说明,我老家的这座古城,原本是有些来历的;而在这样一座颇有些来头的古城里生活,平时不联想点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我那点可怜的文学感觉,原本是和这座存在了近千年的古城相伴相生。

记得小时候,我们生活的主要内容都是围绕着古城展开的:我们的家在城墙下面,学校在古城里边,而我们各家的耕地都分布在古城的角角落落。

古城里到处都布满了镂刻着花纹图案的碎砖断瓦,有些花纹还是很美丽的;有时我们还会很幸运地捡到一两枚铜钱,而那些铜钱无一例外都是锈迹斑斑的。

那时,我们常常会听到大人们进行着这样的一些对话:

老四,你家教场的那块地今年种啥?

胡麻。你家呢?

糜子。我家胡麻今年种在杀人圈。

以上对话中的“教场”和“杀人圈”,都是现在人们对古城老名字的俗称,一为练兵场,一为刑场。

其实,这样留有古城气息的名字还有很多,如现在的“马圈”,就是古城养马的地方;“马豁口”,就是古时赶马饮水的垛口;“店子院”,一听就知道是原先开店开铺子的街坊;还有如大衙门、二衙门、大教场、小教场等等。听着这样的名字,住着这样的地方,相信再愚钝的人都会发一些思古之幽情的。

所以,当我有能力用文字表达一些想法时,描摹的对象首先是给了自己最初文学启蒙的古城。

我的最早变成铅字的两篇小文写的都是与古城有关的物事,一篇叫《故乡的小河》,一篇叫《瓦子窝窝》。

我家所在的村子在古城的东边,紧傍古城的东墙,据说原先有过很繁花的集市,现在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村前流经的就是渭河最远的支流葫芦河。小时候,这条河水量丰沛,清澈见底,真是我们童年的乐园,现在却是一点水都没有了,满河滩都横陈着挖过沙子的大坑和运沙的机器。大概是古城正门的缘故吧,我们村子的前面明显要比其他几个偏门开阔一些,有河,有大路,有长条形的川台地,还有一座连一座紧挨的村庄。

与之相反,古城的西边就显得落寞一些:紧靠城边是一条突然下切的溪河,叫滥泥河,光听听名字,你就能知道它是一条怎样的河了,它确实是一条终年流淌着黄汤的混浊的河。河那边的山坡上依稀散布着零星的几个村子,靠城最近的那个村庄名字就叫城背后,隶属王民乡。

谢斌的老家就在那个村子。

为什么叫城背后呢?顾名思义,就是指古城的近郊。从地理位置看,那更是个能给人文学想象的地方。那个村子担在河沿上,背靠一面斜坡,错落有致的百十户人家像晒暖暖一样挤在一起。站在村子任何一户人家的门前,首先看到的就是近在咫尺的古城北墙和西墙。我曾多次想象过幼年时的谢斌,在玩耍累了抬头遥望古城时的情态,宛然如画,似乎就在眼前。

他一定对着古城长久地发呆。

他还一定在某一时刻假想过古城的往昔。

那是一种怎样有意味的想象呢?

金戈铁马、腾腾狼烟、灯映大帐、走卒如织、衙门高殿、更鼓轻敲、店铺林立、市声扰攘……

但无论如何,古城肯定给予过他文学最初的遐想。

多年以前,我和谢斌成了朋友。那时我听到过一个令我非常吃惊的消息,说谢斌在读师范时,由于痴迷文学,精神几近崩溃,后来在家人的劝说下不得不中途休学。后来我在谢斌那里终于得到了证实。一个人为文学而痴、而癫狂,这大约就是我们最终成为朋友的理由吧。

许多年过去了,我和谢斌都渐次离开了原先工作的地方,也离开了古城,到真正被称作城市的地方去打拼生活。他先是在教育部门工作,后来又调到县委宣传部任职,主抓新闻宣传。不管何时何地,温和的他总在用涓涓细流一样的文字滋养着自己的灵魂。

他是否还记挂那座给了我们无穷想象的古城?

而古城呢,是否还记得那两个曾无数次打量过它的乡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