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明
绥青(1851—1934),帝俄时代极具传奇色彩的出版家。他14 岁从乡下来到莫斯科,原打算到皮货商那儿学生意,因无位置,暂时到沙拉波夫的书铺帮工、学徒,由此进入出版业。他进入书铺后很快成了骨干。他负责经营小石印厂,重金聘请好的画工,结果他印的图画漂亮好看,十分畅销。他善于选购市场写手拿来的稿子,并指导他们将普希金、果戈理的小说改编为通俗故事。后来他独自开书店、当老板。1883 年他组建了图书出版股份公司。他认为图书经营之道是:非常有趣+ 非常便宜。靠这两条,他很快在市场上站住脚。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他的命运:1884 年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追随者成立了一家出版社,出版面向平民的有益图书,他们请绥青承担出版、发行业务。在和一大批作家的交往过程中,他认识到出版不只是做生意,也关乎“文化”,书店的任务是为平民服务,把平民造就成读者。他改造了农民普遍使用的《历书》,把内容编得丰富又实用,每年销出600 多万册。后来他在多种类图书的出版中都进行了开创性的工作:他将世界公认的经典童话引进俄国,还出版重头书《军事百科全书》、《托尔斯泰全集》等。1914 年他出版的图书占当年全俄国所有出版物的1/4 以上。晚年时他写了一本回忆录,于1922 年交给苏联国家出版局,直到1934 年他去世后才出版。
《为书籍的一生》是俄国近世出版家绥青的自述。绥青只在乡村小学读过3 年书,他不会写严格的自传,只是晚年记下了一些往事片段。作家富曼诺夫(小说《恰巴耶夫》的作者)读了这些片段后《为书籍的一生》俄文原版封面说:“它的内容太有趣了,哪怕是用来写一部小说都行。”书稿1922年交给苏维埃出版局,但直到1934年绥青去世后才出版。1963 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了中文译本。为书籍度过一生并非绥青个人的选择。他15 岁从乡下来到莫斯科,原打算到皮货商那儿学生意,因无位置,暂且到沙拉波夫开的书铺打杂帮工,由此进入出版业。这是1866 年9月的事情。沙拉波夫做图书买卖,是继承哥哥的事业,偶尔做起来的,因此对这一行不大考究。他自己主要做皮货交易,还做古旧神像买卖,请熟练的画师加工神像,请古董内行裱糊整新神像,卖给莫斯科爱好古物的顾客。书铺则主要经营印制粗劣的宗教或伦理内容的木板年画,供乡下人在年节时挂;再就是一些市场写手拼凑的惊险故事、恐怖小说以及圆梦书、尺牍大全、歌曲本,也有一些传统童话如《鲍瓦王子》等,供穷人消遣。沙拉波夫把这些画和书批发给一些沿街叫卖的小贩或小贩团体的老板。他不是一个出版商,只是一个中间人。
小绥青一边做擦鞋、洗碗、挑水、买菜的杂务,一边跟着师傅们学做书画贩卖业务。他勤快肯干,机灵忠厚,很得老板喜欢,几年后成为书铺的骨干。到他25岁时,已经不满足别人供给的书画质量,打算自己投资开办一家石印厂,全部设备需7 千卢布。他多年积蓄也不过4千卢布。其余3千卢布,老板同意为他担保。有了自己的印刷机,他开始改进图画的印制质量,印刷大画家瓦斯涅佐夫等人的画;他可以自由选购市场写手们拿来的稿子,指导他们如何将普希金、果戈理的小说改编为通俗故事,他还出版《娜塔尔卡·波尔塔芙卡》一类的小说;俄土战争时期,他刊印军事地图和战役画图。也就是说,他可以自己给自己供货,而不是只能从那些低劣的印刷品里选购。他的印刷品印得漂亮,内容新颖,销路大开。他不满足已有的成果,聘请最优秀的画师和第一流的匠人,“从来不跟他们讲什么价钱,只是向他们要求最高的质量”,而他自己则“注意着市场上的情形,煞费苦心地研究一般人的趣味”。1882 年,在全俄工业展览会上,绥青展示了第一台俄国自制的印刷机,参观展会的沙皇和皇后亲眼看到皇室的画像是怎样印制出来的,甚为赞赏。绥青的印刷品在展会上获得奖章,进一步提高了知名度。他的工作和生活一帆风顺。没有子女的沙拉波夫拿他当亲生儿子对待,打算把书铺传给他,后来又支持他独自开店当老板。1883 年,他个人的书铺开张,并于同年与另外3人一起组建了“绥青图书出版股份公司”,固定资本7.5万卢布。他总结了17年图书出版的经营之道,“它们是非常有趣的”,“它们是非常便宜的”。有了这两条,就能在市场站住脚。
事业成功的同时,绥青也深知沙皇时代俄罗斯图书市场上的种种缺陷,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离真正的文学很远”,但如果没有特殊变故,他会像他的老板沙拉波夫一样,用心经营通俗读物,兼做一些其他买卖,安然度过一生。一件偶然的事改变了他,使他的图书从市场写手的通俗故事一步跨向列夫·托尔斯泰,从此与真正的作家和文学联系在一起,进入主流文化和时代前沿。
1884 年底,列夫·托尔斯泰的追随者们成立了一家“媒介出版社”,目的是面向平民,用有益且价格便宜的书籍取代流行的、有害的读物。他们动员了作家列斯科夫、迦尔洵、奥斯特洛夫斯基、谢德林、柯罗连科、契诃夫和画家克拉姆斯科依、列宾、苏里科夫一起工作。出版社的负责人切尔特科夫希望找一家可信赖、负责任、印制质量高的出版商合作,而绥青图书出版股份公司是当时声望最著的出版商。他恰巧认识绥青的一位朋友,就找绥青商量请他承担出版发行业务。切尔特科夫提出,大多数图书的第一版都免付稿酬,再版时付酬标准也不应超过给平民出版的廉价书的稿酬,这样,这些书的售价可以不高于通俗的小书。当时出版这样的书是不寻常的:印装漂亮,配有一流的插图,售价低廉;不以赢利为目的,而是在履行一种神圣的义务。绥青欣然同意合作。
绥青和“媒介”出版社合作了整整15年。其间,列夫·托尔斯泰常常指导编辑、印刷和销售工作。他喜欢到书铺里看望绥青,喜欢和聚集在那儿的各地来的书贩子们谈话。他穿着农民的衣服,书贩子们不知道是在和谁谈话,当听到他问生意如何时,就回答说:“怎么着,你也要学这一行吗?你老了,老大爷,太晚了……”列夫·托尔斯泰听了哈哈大笑。绥青特辟了一个部门,专门推销列夫·托尔斯泰的著作。剧本《黑暗的势力》一年竟销售了100 多万册。
除了在书铺接待列夫·托尔斯泰,绥青还常陪切尔特科夫去见其他作家。他和契诃夫、高尔基成了好朋友。在与这些作家交往的过程中,他渐渐懂得了,出版不仅关乎“生意”,而且关乎“文化”;书铺不仅是为“读者”服务,而且主要是为“平民”服务———“读者”是现成的,“平民”却需要出版人去造就成“读者”。他的眼界宽了、见识高了。他发现历书和年历几乎是当时农民的唯一读物,他们根据历书思想,利用历书学习,从历书里汲取知识,作为他们生活的指导。而旧时的历书内容陈旧、枯燥,甚至有害,绥青便有心编辑出版新的历书和年历,里面将有各种各样新鲜的文化、生活知识,是一本包罗万象的参考资讯手册和百科全书。比如,历书里要有圣徒纪念日、火车站名称、农产品售价、医疗秃癣的药方、俄国国家制度等。为了出版历书,他整整筹备了5年,专门从国外订购特制的轮转印刷机和其他配套的设备,因为历书的印量将空前巨大,而且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每年的历书出版时,绥青总是在其中附印一条简短的启事,向读者征求意见,请他们指出历书中的缺点,提出好的建议,以便在下一年时修订。结果编辑们收到了千万封来信。经过一次一次的修订,绥青版的历书内容越来越丰富,绥青出版的历书越来越实用,受到读者极大欢迎,每年销量达600多万册。除了出版《俄国通用历书》,绥青还尝试出版每日撕一页的年历。为此,他向列夫·托尔斯泰请教。列夫·托尔斯泰很欣赏他的主意,推荐了一位著名作家帮助他做编辑工作。结果,这种手撕年历的销量超过历书,每年达800万册,可以装满差不多一千节车厢!绥青几乎在所有的图书门类出版中都是开创者。他改革儿童读物,将普希金、茹科夫斯基的童话配以精彩的插图出版,将世界公认的经典童话引进到俄国,低价销售,使许多穷人的孩子也买得起;他发现俄国图书市场缺乏小学买得起的教学挂图,就投资这项事业,出版了《俄国历史图解》、《人种挂图》、《海洋和陆地的分布》、《植物学画册》、《周游俄国》等。《俄国历史图解》使用了巡回展览派画家克拉姆斯科依、玛可夫斯基、彼罗夫、苏里柯夫、列宾等的画作,获得极大成功;他以巨大的爱国热情出版十九卷本的《军事百科全书》,有上百人参加了撰写、编辑和出版工作,为此在彼得堡设立了专门的编辑部、排字车间、绘画室和制版工厂,前后用了5 年时间,投入300多万卢布。可惜的是,由于陆军部长作梗,这部巨著未能在军队里发行,没有起到应有的巨大作用。这是绥青出版事业中最伤心的事情之一。他还编印了《平民百科全书》、《儿童百科全书》;在废除农奴制、农奴解放五十周年的纪念日和第一次卫国战争百年纪念日,绥青发起出版纪念版图书;除了图书,他也出版杂志和报纸(《俄罗斯言论报》)……他绥青出版的《军事百科全书》组织编纂标准的文选课本,推动学校教育革新;列夫·托尔斯泰去世后,他接受了出版《列夫· 托尔斯泰全集》的工作,廉价销售了一万套精装本,十万套平装本,从中没有赚钱。他说:“我们都受到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好处,如果现在不响应遗产继承人的呼吁,那可是一种忘恩负义的行为。”
作为优秀的出版家,绥青在出版的其他环节也有创造和革新。他总结自己成功的秘诀之一是:出书的时候,不应当孤零零地出,而应一套一套以丛书的形式出。单独出的书,即使题材十分有趣,也容易湮没在浩如烟海的图书中……他非常重视图书推广工作,在出书的同时出版了各种书目,如《平民应当读些什么书》、《成年人读的书》等。这些书目成为图书馆采配员、销售中间商、教师和其他许多人喜爱的参考材料……他特别重视图书的装帧设计,曾对朋友说:“我想邀请最优秀的画家来参加这项工作,想邀请最富有主动精神的画师设计价廉和耐久的封面……”
绥青的一生证明了一个道理:人由时代造就。时代需要伟人,就必然有伟人出现。绥青跻身出版业的那一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发表《罪与罚》;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正在杂志上连载;而此前5年,沙皇颁布废除农奴制的法令;此前两年,车尔尼雪夫斯基被流放西伯利亚;此前6年,契诃夫出生,此后两年,高尔基出生。这是一个大时代,一个黑暗和辉煌交织的时代,一个改朝换代前阵痛的时代。
在俄国近世出版史上,绥青无疑是个大人物,他的工作的价值,怎样评价都不为过。他是首屈一指的出版家,不但作家、学者和读者了解他、尊敬他,连沙皇和海军大臣、圣教局总监、出版总署署长都知道他、熟悉他。他是一位拓荒者。他最好地履行了出版家的责任,把优秀的文化产品以最恰当的方式传达给尽可能多的读者(以亿万计)。“他给人们敞开了通向书籍的大门”。据1914年的统计数字,绥青公司出版的图书占当年全俄国所有出版物的四分之一以上。人们称他为“书的友人”、“文字的传播者”。当时的著名教育家屠路波夫说:“他使人民接近了真正的书。他具体实现了俄国优秀知识分子的崇高志向———把有益于身心的精神食粮供应给人民。”另一位教育家认为“绥青是图书出版业中的一位艺术家”。高尔基评价绥青出版的书是“对俄国社会的重大贡献”。
然而这样一些巨大的成就,这样一份辉煌的事业,却起始于一个乡下少年被偶然改变的打工安排,起始于切尔特科夫恰巧与绥青共同认识一个人。
细想一下,偶然里也有必然。绥青有做生意的天分。他打小讨人喜欢,对任何工作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兴趣,总是充满热情;他做人老实厚道,不张扬,不好高骛远,但一旦看准就勇往直前;他有灵活的头脑和钻研的精神,能够切合实际地随机应变,能敏感地注意到新鲜有益的事物。一些重大决策和看上去十分复杂困难的事情,在他那儿似乎都变得轻松和简单。在长达50 年的出版生涯中,他甚至没有经受什么大的曲折,即使是沙皇的书报检查官也很少对他过分刁难。他的人生梦想和追求很单纯,无非是“要让人民有买得起、看得懂的、思想健康和内容有益的书。要使书变成农民的朋友,变成跟他们接近的东西”;“把昂贵的书的售价减低,把廉价的书的质量提高”。还在他刚刚建立自己的出版公司时,就懂得招聘最优秀的画工和第一流的匠人,“从来不跟他们讲什么价钱”……这些简单的梦想和追求,即便在今天的中国,也令人肃然起敬。这就是他之所以成为大出版家的必然。
第一次读《为书籍的一生》已是25年前的事情。15年前我写列夫·托尔斯泰传记(《灵魂酷旅》),此书是参考资料之一。后来我认识了三联书店的老领导范用先生,这本书的中文版就是在他手里出版的。在他那里还见到了本书的俄文原版。后来我调入三联书店工作,查阅资料得知,“为书籍的一生”这个书名是范用建议的,译者原先拟定的题目是《把生命献给书》。范用的经历与绥青的故事惊人地相似:同样15岁进入出版业;同样生活在一个黑暗与辉煌交织的时代;同样靠自学和勤奋成就一份大事业;同样在出版实践中结识许多作家学者并成为好朋友;同样有为普通大众出版价廉质良的图书的梦想和追求;同样重视新书书目和装帧设计;同样出版了一批有开创意义的好书和刊物,如《傅雷家书》、《随想录》、《读书》、《新华文摘》等;还有一点———同样是“为书籍的一生”。
《为书籍的一生》三联书店1963年版扉页范用修改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