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跃
加斯东· 伽利玛(Gaston Gallimard,1881—1975),1881 年1月生于巴黎一个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父亲保尔是个收藏家,收藏珍本图书和绘画,业余翻译诗歌。加斯东在著名的孔多塞中学毕业后,没有接着上大学,在社会上闯荡了几年之后,成了戏剧家费尔的秘书。1907年,他在老家度假时认识普鲁斯特。
1910年,《新法兰西杂志》创办了一家出版社,聘加斯东当经理。他投了资,与纪德、施伦贝尔格成了最初的股东。由于出色的管理才能,1913年,他又被任命为旧哥伦比亚戏院经理,一战期间他多次考察美国,后率团赴美国巡演,宣传法国文化。1918年,加斯东创办伽利玛书店,邀请弟弟雷蒙协助管理。20世纪20年代创办众多杂志,与图书形成合力。1930年,他离婚并再婚,1933年与雷诺阿合作拍摄《包法利夫人》,由其情妇瓦伦蒂娜·泰西埃出演女主角,结果惨败。二次大战期间,他逃亡法国南部,被迫出让领导权。回巴黎后,他以巧妙的方式与纳粹周旋,以获得生存,此后陆续收购多家出版社,扩大企业规模,并设立“伽利玛音乐会”。二战后,在众多名作家的支持下,出版社发展迅速,创下许多名牌。20世纪60年代,年老的加斯东逐渐把权力移交给儿子克洛德。1975年去世,终年95岁。2011 年,出版社门前的马路被命名为“加斯东·伽利玛路”。
伽利玛,一个如雷贯耳的姓氏,在法国无人不知,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一家叫伽利玛的出版社。这是法国最著名的出版社,虽然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富,但它对法国文学所作出的贡献是法国任何一家出版社都望尘莫及的。它是法国出版界的一面旗帜,一个象征,正如美国一本杂志所说,“伽利玛是法国文学的同义词”,“因为法国文学中最好的书有四分之一都是它出的”。没有伽利玛出版社,20世纪的法国文学将会改写,法国许多作家的命运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青年时代的伽利玛
出版社的创始人叫加斯东·伽利玛,1881年生于巴黎一个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父亲是收藏家,藏书,也藏画。年轻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加斯东这个公子哥儿日后会成为一个大出版家,他游手好闲,逛大街,追女人,爱看戏,讲排场。1918 年,著名作家纪德等几个文人创办了《新法兰西杂志》,随后想搞一家出版社,与杂志社共享稿源,在经济上实行互补。办企业可不比办杂志,需要找个适合的人来经管。这时,加斯东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这个年轻人“……足以有钱,能给杂志的财务添砖加瓦;足以无私,能不计较短期利益;足以谨慎,能把此事办好;足以爱好文学,能质量第一回报第二;足以能干,能树立自己的威信;足以听话,能执行创始人其实是纪德的指示”。正在人生道路上徘徊的加斯东欣然接受了命运的这一安排,决心抛弃优裕的生活,像他所崇拜的老一辈出版家那样,干出点名堂来。要当好出版人,尤其是文学作品的出版人,自己不一定要会写作,但必须熟悉文坛,拥有一大批优秀的作者。为了找到好作者,他订阅了许多文学杂志,潜心研究,细心分析,并以此为线索去寻找和发现。写信,这一传统的联系方式是加斯东的一大法宝,他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写信上,联系被他看中的陌生作者。在这方面,他很有天赋,他不但真诚,而且懂得写信的技巧。普鲁斯特对此印象深刻,后来曾对加斯东说:“你用最简单最有效的词语驱散了我淡淡的精神痛苦,我真诚地感谢你。”
加斯东求贤若渴,心气很高,觉得所有优秀的作者都应该汇聚在他的麾下,看到名作家在别的出版社出书,他会感到耻辱。为了争取好作者,“他可以压下自己最强烈的不满,掩饰对某人的藐视,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能低声下气,忍辱负屈”。《茫茫长夜尽头》(中译本将书名译作《长夜行》———编者注)的作者塞利纳曾说:“伽利玛非常富有……他可以在半年时间里让你成为本世纪最伟大的作家!……那个混蛋不想离开我。我经常骂他,我用各种脏话骂他。”但加斯东并不介意,因为塞利纳的作品太棒了,值得。
塞利纳流亡丹麦时,加斯东曾试图与他接近,遭到拒绝,但加斯东塞利纳及其在伽利玛出版社出版的《茫茫长夜尽头》一直没有放弃。后来得知他有经纪人,便去做经纪人的思想工作:
“文学界最大名鼎鼎的作家,我都已经有不少。我唯一所缺的,就是塞利纳。为了得到他,该做什么我就会去做什么!”
经纪人把塞利纳的要求和条件提了出来:18% 的版税,500万法郎预付金,现金支付,保留附属权利,重版他以前的所有小说……这也太离谱了,但加斯东丝毫没有犹豫,马上拿出准备好的合同,签上自己的名字,还给了一张机票,让经纪人赶快坐飞机把这一消息告诉塞利纳。
西默农比塞利纳更难打交道。加斯东经过多次努力,终于把他请到办公室里,恭敬地对他说:“我真的很希望您能成为我们的一个作者。”
“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西默农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您跟法雅尔出版社签了长期合同?”
“没有。我没有签合同。我给他们他想要的东西,但我没有跟他们签合同。我不相信没完没了的合同……”
“很好,很好,”伽利玛轻声说,显然非常满意,“您把现在的事情了结之后能跟我们合作吗?”
“可以,但要看你的条件。”
“啊!那好,我们下星期找家好饭店,好好谈谈!”
“听着,伽利玛先生,”西默农语气坚决地说,“首先,我们永远不会同桌吃饭。我讨厌那种工作餐,在吃饭的时候无话不说,就是不谈工作,然后下次再约同样的工作餐。合同呢,我们在你的办公室里当着你的秘书的面讨论,门要关着,电话不接,我们要在半个小时之内谈妥一切。还有,最主要的一点,我永远不会叫你‘加斯东’,好像大家都这么叫你的。我也永远不会叫你‘我亲爱的朋友’,因为我讨厌这种说法。你给我定一天,定一个时间,我去你办公室,我们把什么都谈妥了。不过,以后,在这之后,如果要更换合同,那应该是你上门来找我了。”
伽利玛呆如木鸡。好像还从来没有哪个作者敢这样跟他说话。尽管西默农大名鼎鼎,他还是没预料到会这样。不过,为了成1929年的伽利玛出版社大事,他不会计较作者的态度的。第二个星期,西默农回来签了“一份惊人的合同”:一年六本书,条件是每本书实现的利润作者和出版商五五分成。闻所未闻!西默农坚持自己的苛刻条件,向加斯东解释说,他对书的收益作过长时间的研究,仔细地算过纸张、印刷、运输、装订和发行的费用,知道出版商最多能获利多少。
他认为自己要一半的利润是有根据的。不管怎么说,要么同意,要么放弃。鉴于自己的作品的受欢迎程度,他可不愿意和随便哪个诗人享受同等待遇。合同的有效期是一年,每12个月更换一次。
也就是说,加斯东要不断地派人寻找西默农签合同,因为他老是在各地旅行……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合作持续了13 年。西默农一共给了加斯东15本书,给出版社带来了巨大的效益,不但给他赢得了殊荣,也替他带来了大批有实力的作者,聚集了人气。
“敢于选择,能够等待:这应该是所有出版人的金科玉律,但还必须有办法……能根据蛛丝马迹,捕捉信息,觉察到初入文坛的作者是否有前途。”加斯东说。一个成功的出版人,一定是个懂得判断书、判断作者的人。而小出版商和大出版家的区别,就在于后者有长远的眼光,能看到作者的未来。加斯东可以出版一本暂时卖得不好的书,因为他相信,只要作者是个真正的作家,总有一天会普鲁斯特及其在伽利玛出版社出版的《追忆似水流年》
得到回报的。他舍得花大价钱培养作者,花时间慢慢地等待大作。
果然,加缪没有让他失望,而他的宽容也让阿尔朗看到了这个出版人的不平凡,“他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一个出版商”。相对于性格和人格魅力,判断力更多是在实践中磨炼出来的。但人是动态的,深受环境的影响,而情况又千变万化,所以加斯东在这方面也不是没有失手过,关键是犯了错误能吸取教训,及时纠正。普鲁斯特写完《追忆似水流年》第一部,曾把书稿送到伽利玛出版社。他的稿子字太大,稿子乱糟糟的,修修改改,还有一些难以理解的字符,根本无法看清。纪德一边翻阅,一边叫苦连天。如果说,诸如“椎骨透明的额头”这样的描写还不曾使他震惊的话,读到整页整页描写在那些时髦者家里吃晚饭的文字时,他终于感到了厌烦,而且,普鲁斯特什么都不让删,于是纪德毫不留情地把书稿毙了,加斯东也没坚持,结果,普鲁斯特只得以自费的方式在其他出版社出版。小说出版后,好评如潮,加斯东这才意识到当时的决定太草率了,他马上去了普鲁斯特家,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表达了悔意,之后又频频给他去信,并通过各种关系去游说,终于把普鲁斯特感动了。
最后,加斯东不但拿下了普鲁斯特的新作,而且把他以前的旧作也“赎”了回来。普鲁斯特没有让加斯东失望,他后来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成为20 世纪法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的《追忆似水流年》也成了20世纪世界文学的经典。
加斯东不光发掘本国作家的作品,也把目光瞄准了外国作家。
出版社曾接到一部从英文翻译过来的美国小说,被审读委员会毙了,然而加斯东很喜欢书中的故事:女主人公斯嘉丽漂亮、虚荣、爱冲动,男主人公瑞德·白希礼则是个充满魅力的下等人。小说的内容非常丰富,佐治亚州的景色描写得让人难忘,爱情、仇恨和战争充满了全书。只是,书太厚了,翻译费都要付不少,定价也肯定不会低。而且,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在法国完全无名。加斯东思考了几个月。他的竞争对手斯多克出版社没有要这本书。作为出版外国文学的主要出版社,斯多克优先得到了这本书,他们对这类书很少会看走眼,他们放弃了这本叫《飘》的小说,把它扔给了同行,这可是个危险的信号。然而,加斯东相信自己的感觉,深信这本书一定能走红。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让营销部主任也看看稿子,然后两人一起分析卖点。主任跟他一样,信心十足,说出的话吓了他一大跳:“这本书能卖10 万册以上。”“我们打赌?一顿好饭,可不能随便乱找饭店。”加斯东答道。
但另一家出版捷足先登了,已经要走了稿子。此时,加斯东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追回稿子,立即出版。果然,他没有看错。
书追回来出版之后,一共销了数百万册,在法国就卖了80万册。
法国的许多出版商都不喜欢跟版权代理打交道,因为代理更多是从法律和经济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加斯东认为,作者和出版人之间应该建立直接的关系,这种关系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的。当双方谈得拢合得来,意趣相投,友谊便会替代金钱关系,出版也会顺利得多。说穿了,出版这个行业,其基础是社会关系。
这一点,加斯东比任何人知道得都清楚。为了不遗漏重要的稿子,他四方撒网,到处安插眼线,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跟作者保持联系上。早上,他总是一如既往地给作者写信,这是老传统了。他的信,有时是秘书用打字机打的,但更多是他亲自用钢笔写的。他喜欢在吃饭的时候签合同,常常邀请作者吃饭,喝了一瓶好酒之后什么话都好说了。剩下的时间,如果不用跟编辑开会,不用亲自阅读有疑问的稿子,解决出版社内部的纠纷,他便去看望作者。他的脑子里总在想一个问题:这个作者有才能吗?“才能,用出版商的术语来说,就是他的肚子里有多少本书?”但如何判断?怎么猜测得到呢?嗅觉,本能。但光凭直觉是不够的,还要认真研究书稿,分析市场。所以,当他决定要看稿子时,他会真看,而不满足于“嗅”
或者是粗粗地翻看。无论是批评还是“枪毙”都要具体说明原因。
而且,如果作者是出版社长期的朋友或合作者,那就不能用一封打印的退稿信打发了事。意见必须客观,分析必须到位,如果作者跟他关系铁,他就越发严厉。罗歇·马丁·杜加尔向他征求关于他的剧本《两天的假期》的意见时,就被泼了一盆“冷水”:没有恭维,只有讽刺和批评。人物太做作,写法太艰涩,结构不稳定……接着是最后的判决:写得太快了。可作者写了两年多……马丁·杜加尔很沮丧,但他相信这种批评是中肯的,真诚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理解他的苦心,也不见得人人都能领他的情。“忘恩负义!”这是加斯东常说的一句话,也是他写得最多的一句话,既用来说明他与某些作家的关系,也用来说明他与出版这个行业的关系。在他的出版生涯中,什么蛮不讲理的人他都遇到过,什么委屈他都受过。他不止一次地想放弃,抛弃,退出,走人。在那些时候,他说他不过是个杂货商,如果能选择,他宁愿去开药铺或铅制品商店,然后在有空的时候,给他喜欢的人出书。当情绪真的跌到低谷时,他会想,他这辈子还不如去画画或写书,留下一件真正的作品,而不仅仅是在商业上获得成功。这时,他的朋友们就知道他的压抑症又犯了……好在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其实,加斯东的天性是很乐观的。“在任何一种行业里,两个人都可以互相沟通。出版界为什么就不能呢?”他把这个原始而有效的原则当作是自己的行事准则。一切都可以考虑,可以商量。
如果所有的作者都像普鲁斯特那样,他的出版生涯将多么快乐!
当然,普鲁斯特也有他的麻烦之处,必须在晚上去拜访他,因为他白天要睡觉。他在小事上纠缠不清,常常到了最后一刻还要改句子。布勒东读他的长条校样都快读疯了,布勒东是由于缺钱才接受这一枯燥乏味的工作。不过,在加斯东看来,那是天才的表现。
那个大作家具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天赋,所以显得与众不同。
加斯东为人很随和,没有时间观念,但在付工资给版税方面并不是很大方。矛盾的是,他会给他喜欢的作家,给他所相信的作品以不成比例的数额,那是因为对方的人格魅力战胜了他。他也会付钱给一些什么都没干的人,只想着也许有朝一日能用上这个人,能让他在需要的时候,到处都有帮手和触角。他不会让任何人难堪,尤其是当着第三者的面。如果别人犯了错,往往是他先道歉。
在饭店里,当一个侍应把酒洒在了桌布上,他会先道歉,免得让侍应受老板的责骂。当印刷厂的校对没看出差错时,他总是说:不知道我遇到这种情况会不会也看不出来……
是的,这个人很宽容,所以有他在场,人们就不会受到羞辱,除非别人踩到了他的脚。他喜欢汽车,所有的汽车,用来开,而不是用来炫耀。他喜欢讲排场,喜欢精致的生活,喜欢丰富多彩的生活,但穿衣服会一直穿到衣服破了洞掉了丝,然后换上另一件同样的衣服。毛衣的袖子磨了个洞,他却不让换。他穿着雨衣,蓝色的粗呢上衣穿了好多年,公文包已经过时,雨衣也同样……这是一个没有癖好的男人,只喜欢书、戏剧和女人。他有他的生活习惯,嘴里总是叼着高卢牌香烟,钢笔里总是灌满了蓝墨水。
为了捍卫自己的文学和他所喜爱的作家,他在晚年退出一线工作之后,仍会在每周二的下午5 点去参加审读委员会的例会。
他着装依旧———蝴蝶结,深蓝色的衣服笔挺,但眼镜的镜片难以遮住他疲惫的目光。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了,不过他很少插话,想让大家尽量把他忘了,因为他已经把权力交给了儿子克洛德。他很清醒,知道自己的优点和弱点。他记忆力还好,但并非天天如此,所以下午才去办公室,司机在固定的时间来接他。他把最好的时间退休后的伽利玛
留给他的朋友、作者与合伙人。
他不喜欢回忆,只对持久的、重要的、能留给后世的东西感兴趣。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迈过的沟沟坎坎。错误,他当然犯过,而且不少,但结果是一份在世界上独一无二、普遍得到承认的书目,法国的大作家、大作品几乎尽收其中。
有什么遗憾吗?有些漏网之鱼,还有几个好作者没能拉到社里来,于连·格拉克、弗朗索瓦·莫里亚克……他很希望他们能到他的出版社里来出书,不是为了荣耀,而是想“补齐”书目。他既想这样圆满地画上句号,也想让他的作者们获得更多的荣誉。要知道,自出版社创办到他1975年去世,法国得了11次诺贝尔文学奖,其中有6 次是他的作者荣获的。他出版的书还获得过27次龚古尔奖、18次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12次联合奖、7次美第奇奖、10 次勒诺多奖、17次菲米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