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亿万斯年以前,三清山召开成立大会时,态度颇像后来的庄老先生,有点散散淡淡的,不十分上心—你看,这一麓,老子还在半道上读经,愚公才开始动手移山,嫁女儿的龙王还没有喝完喜酒,送子的观音也尚未仙临;那一道,金猴还在戏弄八戒,唐僧还在兀自逍遥,探海的神龟刚刚伸出脖子,献桃的企鹅也还在忙忙地赶来(作者注:“老子读经”、“愚公移山”、“龙王嫁女”、“送子观音”、“金猴戏八戒”、“逍遥唐僧”、“探海神龟”、“企鹅献桃”都是这里的景观名)……可是,大会主席司春女神就宣布开会了。这么神圣的、关系江山社稷的大事,她却一点儿也没板起千秋万代的面孔,只是“咯咯”笑着,就轻轻巧巧,将周遭一一布置妥帖了:
“你,玉虚峰,在左。给你一片最壮绿的松林,再配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鲜花,让你一年到头,每天都有美女陪伴左右。”
“你,玉华峰,在右。给你两座最壮阔的绝壁,挂上四时常换常新的《三清多娇图》,让你从春到冬,每天都有成就感。”
“你,玉京峰,就待在中间吧。前有好汉站岗,后有纠察护卫,左面是青龙探海,右面有仙人指路,上边是昆鹏啸天,下边又有葛洪献丹(作者注:“好汉坡”、“纠察府”、“青龙探海”、“仙人指路”、“昆鹏啸天”、“葛洪献丹”都是这里的景观名)。哎呀,在整个三清山,你还是站得最高、看得最远的大仙,天天过的是观日出、伴云海的神仙日子,行啦,你是最美的啦。”
说完,她也不征求众仙、众神、众人、众生灵的意见,就兀自宣布散会了。然后婀娜地一飞身,跳上一块巨石,面向下边的万丈虚无,捧起一株仙草,端坐下来,就一门心思地视而不见,想开了自己的心事。她是那么的专注,微微颔首,略略颦眉,任万壑千度招手,凭松涛百般呼喊,也一动不动,只是打坐,冥想,以一副天然造化成的优雅剪影,留给世人无穷无尽的遐想—这位司春姑娘,是在筹划如何建设三清世界?是在思考天地人心的演绎?抑或,只是在思念她的如意郎君呢?
二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就到了公元2世纪,这一天,是个气定神闲的日子,道宗葛洪先生来到了三清山。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官场斗杀!若不是审时度势,辞官躲得快,恐怕不单是他自己和家人,就连九族也都诛杀了。心有余悸,心惊肉跳,心疲神迷,心死如灰之际,别无他处可走,他想起了堂祖父葛玄修炼三清山的事迹,就追随其后,避到了这里。一路上心情烦躁,突然间“掉”进了恬淡的清凉世界,顷刻他就被奇奇幻幻的松涛、发痴发巅的云海、刚猛热烈的瀑布和敢爱敢恨的仙花、神草、动物、虫子们吸引住了。阵阵清风吹过,心灵被洗涤一新,他也就什么都明白了:名利如浮云,官场是深涧,中心处即肮脏的阴谋渊薮,岂可把昂贵的生命浪费在那里?莫不如在这世外桃源,擢溪水,食朝露,做自由自在的闲云野鹤呢!
一驻足就是200年。后来,他想到自己应该离开了,必须离开了,还有那么多经国大业等着他去完成呢。可是,每当他收拾好自己的外形,想要上路的时候,内心里就恋恋不舍,就依依难离,就心雷激荡,就仿佛要筑成人生大错一样地发生头脑发懵的现象。细细思量,他顿然悟到,除了这里绝佳的各种仙景之外,还有一条更重要的理由,绊住了他的腿:三清山的气象是与众不同的,好像总比别处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多的是梅妻鹤子的世外高雅,少的是凡夫俗子的市井鼻息?多的是涤心洗肺的朗朗清风,少的是熏心利欲的人间烟火?多的是知足常乐的人生颐养,少的是争强好胜的厮打斗拼?多的是江湖之远的千年清爽,少的是身在庙堂的戏剧装扮?呜呼,呜呼,三清山多的是大含细入的真学问、大智慧,少的是大话蒙人的假着子、伪手段……
又严严肃肃地思考了200年,他决定了:彻底留下,用此生余下的全部心力,在这里修建一个道场,为三清山的人文环境贡献一份力量,留下一个万古流芳的仙名。
说干就干。葛洪先生脱下长布衣衫,挽起袖子,重新变成了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吭呦!嘿呦!夯土,烧砖,筑炉,掘井,炼丹,修道。后来,率领着越来越多的投奔者追随者徒子徒孙们,大干了200年、又顽干韧干了1000年,终于把三清山建成了道教名山胜地。
先先后后的1600多年,岁月的烽烟一直在向我招手。这一天,排除了万千杂事,整理出清爽的心情,我应葛老之邀,来到了三清山道场三清宫。亲耳听讲解,大开眼界:
三清宫借助地形与山势而建,完全师法道学的玄奥哲理。背靠九龙山,面对紫微北斗,其“就实向虚”的格局,体用的是“常有观其皎,常无观其妙”的道学经义。又依照“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布局,左依青龙山应青龙之象,右靠虎头岩应白虎之象,前捧紫烟石应朱雀之象,后坐万松林应玄武之象。更加奇妙的是,三清宫还是建在一块形状似龟的巨大山石之上,常年不竭的玄武泉水,正好从“灵龟石”下经过,湜湜流入宫门前面云桥的水池中,从一个石兽嘴里吐出,其设计之高贵典雅而又自然天成,令人叹为观止。此外,三清宫所有的殿、门、石、塔、池、台、柱、井,以及山门、华表、石雕、石像、石刻等等均有象征,对应着八卦中的乾、坤、兑、离、震、坎……
真把我看得目眩神迷,似懂非懂之间,无与伦比地觉得带劲极了。
肃然起敬,我情不自禁地朝葛老拱手,由衷说了三句话:
“三清宫真是一座天然的道教文化博物馆啊!”
“不来不知道,越看越奇妙,超现实的深奥和文化,后悔来晚了!”
“感谢大仙邀请,我此生足矣,不虚此行!”
葛老先生双手合十,表情平静如水,从容答道:“知白守黑,为天下式。”
三
沧海桑田。公元2008年春夏之际,三清山隆重召开“申请世界自然遗产”国际研讨会。
此时,众仙、众神、众人、众生灵的态度都已经完全改变了,从散淡无为到踊跃积极乃至个个奋勇争先。连司春女神也严肃无比,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毕竟是进入了全球化的人类新阶段,也毕竟有了商品经济大潮快速发展的压力,更有了环境保护的责任和任重道远。司春女神还是那么年轻美貌,还是担任大会主席,名字却改为“东方女神”了,大概是更加扩大内涵与外延的需要。这一回,她发挥出最高智慧,动用了全身解数,把大会开得极为隆重,简直亚赛八国集团首脑会议。除了外请的国际知名专家,还让三清山自己的山峰、雾霭、苍松、翠柏、花、鸟、鱼、虫、动植物,全都庄严地出席了。
这次国际研讨会的一个重要议题是:整个三清山景区,什么最美?
玉京峰位于三清山之尊,德高望重,首先发言:“这还用说吗,三清山,三清山,一山为主,当然山峰是最美的啦。你们看,整个景区内千峰烈烈,哪个没有泰山的巍峨雄伟、黄山的朗俊壮秀、恒山的坚毅刚强、巫山的飘逸迷离?一言以蔽之,天下名山有的,我们这里都有;天下名山没有的,我们也有。”
它的话音还没落地,云和雾就一起叫起来:“不对呀,我们才是最美的呀。大到三清山的每座山峰,哪一座不是我们飘逸的舞台;小到三清山的每颗沙粒,哪一颗不是我们怀里的宝贝?有时太阳娘娘出来的时候,我们还和她一起表演,让神圣的佛光照彻天地人心。所以,散文大师秦牧先生才留下了一句话,说三清山是‘云雾的家乡’。”
松树和石头也一起喊起来:“不对啊,不对啊,秦牧大师还有下半句话呢,还说三清山是‘松石的画廊’呢。三清山的松树是举世无双的美松,有大鹏展翅,有凤凰双飞,有姐妹争秀,有母女相依,有天女散花……三清山的石更是纳世间之珍藏,有天上的星星、陨石,有海里的珍珠、珊瑚,有土里的翡翠、玛瑙,有地上的花岗岩、大理石。还有艺术园地里的雕塑和篆刻,更有文学世界中的想象和理想。”
“嗨,嗨,嗨,都别自吹自擂了!”一向就不谦虚谨慎的动物们焦躁地开口了:“别忘了,我们是三清山的大家族呀,光是到目前的调查统计为止,我们就有1728种,其中的黑麂、云豹、白颈长尾雉等珍稀濒危动物,就有54种之多。”
“那我们这个家族更大呢。”连从来低调行事、谦卑忍让的植物们,也忍不住了,七嘴八舌地说:“仅仅在景区里,仅仅是高等植物,就有2373种,其中珍珠黄杨、银杏、南方红豆杉、华东黄杉、白豆杉等特有珍稀植物,68种,数目不比谁都多呀!”
“我们我们我们我们我们我们……”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
吵成一团。互不相让。
谁也不再顾及大会主席司春(东方)女神的面子了。尽管她已经变换了20多种脸色,不满、恼怒、板脸、作色、生气、愤怒、警告、严重警告、威胁……最后,一向温文尔雅的她终于忍不住了,拿起木槌,“咣!咣!咣!”地敲起来。
然而今天,敲山镇虎,一点用也没有。大家一个个就像争着要摘诺贝尔奖桂冠,谁也不给面子,都不做谦谦君子了—这不仅仅是冲着那100万美元的奖金去的,更是为名誉而战呀:古往今来,“人争一口气,佛烧一炷香”,来到世上走一遭,可以不要香车宝马、不要锦衣玉食、不要金钱美女,不要马弁、随从、跟包、佣人、仆人一大帮;也可以不要官位、相位、牌位、地位、灵位,可是不能连名声也不要哇!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不让我当官,我就写诗作赋搞科研做生意,而且咱们比比谁笑到最后,比比谁的名气大名声远成就辉煌赚钱多?你能不推崇李杜白,你敢不尊敬韩柳苏,就连袁隆平钟南山你也不能抹杀。可是即使你做到科级、处级、局级、部级大官了,该不知道你是谁还是不知道你是谁!用今天的现代汉语来说明,这也就是知识分子们为什么誓死捍卫自己评高职权利的原因所在,你还真不敢把他们逼急了,别看他们文文弱弱的似乎可以随便欺负,真逼上梁山的话,林冲可就要给你好看的了!
司春(东方)女神虽然年轻貌美,可是智商不低,深谙其中之水深浪高,一个字—“忍”了。
四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还是请外人来评说吧。
而且,直接超越国界,洋和尚更好念经。国际大权威,已经在三清山考察多日了,材料都悉数看过。他们也都见多识广,具有国际视野,掌握着全球各个大洲、各个国家的情况,有比较才有鉴别。
美国国家公园基金会主席保罗先生应邀发言:“三清山是世界上为数极少的精品之一,是全人类的瑰宝。”
美国圣路易斯大学教授、国际地质学专家逖姆·库斯克威接着发言:“三清山是西太平洋边缘最美丽的花岗岩。”
两槌定音:人家没有血缘的嫌疑,没必要不公正。
大处落墨:人家把三清山乃至全中国看作一个整体,才不鸡零狗碎,小里小气呢。
司春(东方)女神从心底里笑了,马上变得神采飞扬,精神焕发,生动饱满。她用最悦耳的声音,甜蜜和美地说:“三清山诸位公民,让我们大家都向洋和尚学习,集中精力做事,不要再内耗了。‘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大境界才有大成功。终于,期待已久的辉煌胜利来了—2008年7月8日,三清山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地,顺利获得成功!皆大狂喜!
方圆三清山756.6平方公里大地上,不分种、属、科、目、群,不分云、雾、峰、石、松,不分1728动物还是2373植物,不分高等低等男女老少美丑媸妍,一起喊起了震彻云霄和连绵千山万壑的欢呼声:
“万岁!”
“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