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扬州,突然了悟出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即传统的中国文化人,为什么都有名,有字,还有号?
引发我做如是想的,是因为我发现:扬州名“扬州”,字“精致”,号“瘦西湖”,还有别号“月亮城”。
名“扬州”是现在,历史上还有一串曾用名:邗城、广陵、江都、邗江、江阳、维杨等,可知其历史之深。扬州已有近2500年的建城史,春秋时期在这里开的邗沟是人类第一条人工开挖的运河;汉代在这里开矿铸钱、煮海制盐,最早开发了它的经济;隋代炀帝开通了扬州至余杭的南运河;唐宋时期扬州是东南第一大都会;明代扬州成为盐物中心和漕运咽喉;清代的扬州是世界上10个50万人口的大城市之一……
号“瘦西湖”好理解,因城内美景瘦西湖而得名,清钱塘诗人汪沆《红桥秋禊词》云:“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别号“月亮城”亦是得名于诗,见唐代诗人徐凝《忆扬州》:“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得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里的“无赖”即无奈之意,恐怕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亲缘关系。还有一位名气更大的诗人杜牧,写了一首《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据说,每年中秋之夜,泛舟五亭桥下,十五个桥孔洞洞相连,每孔中都有一轮明月荡漾其中,一时晃花人眼,不知哪一只月亮最大,最明,最圆?
只有字“精致”是我给起的,故要放在最后说:天下之阔大,汉字之浩瀚,为何单单曰“精致”?实乃因为不论谁问起对扬州的印象,我都脱口“精致”二字—也实在是找不出更恰切的字眼来概括扬州了。
扬州的表情极尽精致,首先表现在山水上。其实这里无山,全是“芳草萋萋”的绿洲和“玉鉴琼田”的河湖,连高一点的小土坡都少见,所以杜牧才勉强地用了“隐隐”二字。这里重要的是水,显赫的是水,让扬州美丽于世间的也是水。
瘦西湖也算不瘦,只是东被一弯石桥隔开,西被几只秀楼遮蔽,南被大明寺的香烟迷濛,北被一群群野鸭和水鸟划破;加上没有作大浪的长风,湖水像一面面大镜子、小镜子般无语凝伫,就使得天安地静,云、树、沙、堤都平和内敛,在给人的感觉上,怀抱就显得瘦小了。而此“瘦小”即彼“精致”,小巧玲珑是也,谁见过又胖又大的家伙被誉之为“精致”的?
扬州的内心极尽精致,其美味是一重要表现。记得汪曾祺先生在哪篇文章中,形容一位妇女会做菜,是“一根咸菜也能做出山珍海味”。当时读之,以为是文学的夸张,这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认定的;此番到得扬州,始知不虚,扬州人真有天下第一等功夫,能叫石头也开出花来。证据不用提什么狮子头、烧鹅仔、大闸蟹、鲈鱼刀鱼甲鱼们,单只说最简单的烩三丝,就能把人吓噤。
那天早上,我们专门到扬州著名的冶春茶楼早餐。王府花园一样的清雅环境中,桌、案、几、凳、衣架、屏风,皆红木雕花,精巧剔透。第一道菜就是烩三丝:
每人一只五寸盘子,里面是白白细细的豆腐丝,配以红的肉丝绿的菜叶,像是水墨风韵的雕塑。这道菜,以前在北京也见过吃过,屡次听说著名可不知就里?这回听当地朋友一讲解,着实吓了一大跳—原来这一堆细细的豆腐丝,竟然是用一块豆腐干,人工切出来的。那高不过一公分、宽窄不过寸半的、软软的豆腐干,需横刀片出23层,然后换竖刀切,最后切出来的就是横竖皆如小火柴棍粗细,堆成一座小山的白丝了!如此的刀工,如此的机巧,如此的心情,天下没有第二个了,你说扬州精致不精致?
我也算知道了为什么汪曾祺是美食家了,也才理解,在他笔下怎么会有那么多做菜的精美文章。记得20世纪80年代的有一天,我随着文坛一群人去汪先生家。那时汪府还在北京劲松,房间极小,几乎要胀破。汪先生亲自下厨,为大家做炸酱面。一般北京人吃炸酱面,都是买5毛钱肥瘦肉馅,佐以葱丝、姜丝,和着黄酱煸炒,一旦炒出油来就大功告成了。而汪先生的炸酱,内掷虾仁、干贝、肉丁、蘑菇丁、木耳、黄花,还有什么不记得了,反正一共是8样,味道当然鲜美无比,举世无双。今年汪先生已驾鹤西去整整10年了,在他的家乡扬州属下的高邮,竟然出现了好几家汪家菜馆,依着他的描绘,整出了全套的“汪家菜”,且大受来客追捧。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位名家又报答了养育他的土地,人之根永远在家乡,有家乡的人不虚无缥缈,不无依无靠……这是大城市的人永远也不可比肩的。
扬州的性格也极尽精致,最有说服力的是扬州的男人和女人。
女人不叫“女人”,而被唤作“玉人”,不仅貌美如花,肌肤光滑如玉,而且个个都既会作诗又会吹箫,莺声燕语,柔媚缠绵,别说能叫男人一见而销骨,二见而诺诺,三见而为之顶天立地;就是各地来的女人们,也是一见爱怜三分,二见倾心五分,三见艳羡七分,心中还不免要生女娲的气:都是你造的水人,怎么就如此偏心扬州女子,叫她们既剔透又玲珑,还有才学,把天下的美女都比得黯然失了色!
她们的心灵也很美,没看见当街吵架骂人的,没听到满口污言秽语的,没碰上“种族歧视”的—几次在街上问路,全是喜鹊一般的笑答。有一位70多岁的婆婆,红颜已褪,爱心益浓,甚至拉着我的衣袖,一边抑扬顿挫地吐着吴侬软语,一边把我领到路口,然后直着身子看着我渐行渐远……
扬州的男人也精致,一个个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年轻的像宝哥哥那么细致多情,体贴入微;中年的像郑板桥一般风流倜傥,木秀于林;老年的像汪曾祺自成一体,淡泊明志,随遇而安。汪先生一生平和,与世无争,只是埋首把自己的文字侍弄得尽精尽致,最后被岁月雕刻为扬州男人的极品。而在扬州,就是当官的也温柔,不那么对下属颐指气使,动不动就“老子毙了你!”他们讲起话来也有文化,历史的、现实的、古人的、今人的,头头是道,妙语连珠,没见到一位拿着稿子念“三个代表”的,却是深得科学发展的精髓,抓住机遇,稳步前进。他们知道,不是靠背背语录就能“急得批”(GDP)了,更不是喊喊口号就能度过金融危机的,要创新发展,得精细地谋划,努力地干活,精致做得。
同行的蒋子龙副主席乃河北沧州人士,即林冲发配的地界。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所以蒋主席发表感言,话语中多少有点惋惜扬州男人阴柔有余。扬州主管文化的王玉新副市长却不苟同,说我们就是要突出阴柔美的优点,这本来就是扬州地域文化的特色嘛。
而我以为:扬州男人的精致,不伤大节。看他们平时一个个温文尔雅,说话都不高声,唯恐惊动了王榭堂前的燕子似的;可是骨子里却藏着刚烈,在历史的大关头就显现出来了……比如,当年跟随着史可法抗清,为人类史留下了永远的“扬州十日”。
一说是1645年(南明弘光元年,清朝顺治二年),多尔衮统领着清军杀到扬州。南明将领史可法率部进行了殊死抵抗,致使攻城的清军伤亡极大。后清军换上南明军队服装诈称援军,没有经验的史可法轻信了敌人而下令打开城门,清军于阴历四月二十五日攻进扬州城。怒火中烧的清军烧杀抢掠,奸淫犯乱,无恶不作,进行了连续十日的残酷屠杀。据幸存者王秀楚著《扬州十日记》载,清兵一个个犹如禽兽,索钱要物之后就杀人,连老妪和婴儿也不放过,当时大街小巷血流满地,到处都是尸骨,后来仅仅被收殓的尸体就超过了80万具!尤其令人发指的是,后来此书长期被清廷禁止,导致大部分人对此大屠杀事件一无所知,直到清末有心人士将此书由日本带回,“扬州十日”事件才广为世人所知,并成为辛亥革命的舆论动员资料之一……
今天的扬州,又发展为460万人口的繁华大都市了。朗朗青天之下,琼花白,桃花红,到处是尖顶翘角的秀楼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昔日那撕扯灵魂的恐怖呼喊当然早已烟消云散。然而,我望着眼前这些阴柔的男人和如花的女人,心下停不歇琢磨:这就是他(她)们吗?热血在他(她)们精致的日子和阴柔的血管里,是怎么燃烧的啊?
“幸福指数”的硬件标准,不一定包括香车宝马、绫罗绸缎、佳肴珍馐、福禄寿喜,但一定要有安逸、称心、友谊、和谐、自信和乐观等几条。扬州人又加上一个“精致”,简直就是登峰造极了。如是,他们自我感觉良好,以为“天下在扬州”,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人生而为人,活在世间,谁不追求过好日子呢?
想到此,我就问《扬州日报》王根宝老总,还有周保秋副总编等:你们的报纸很少有批评报道吧,扬州人民的幸福生活指数这么高,投诉的肯定少,批评也就少呗?
他们点头称是。王老总并且说:“我们扬州这么好,所以我哪儿都不愿意去。尤其是每次上你们北京,喉咙发干,嘴裂手裂;加上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满大街都是人,搞得心慌意乱,特别不舒服。只有赶快逃回扬州,心里才舒下这口气。”看着他眼睛一眯,一副怡然陶醉的表情,我又只有点头的份儿。
周保秋副总是才女又是美女,说话做事一向低调。她谦虚地说:“扬州老百姓的确比较满足。但市领导总在强调要克服小富即安的思想,我们还得努力开拓创新。”
这要看怎么说。比如说北京人吧,其实也是很典型的“小富即安”。拿房产做例子:凡地道的北京人氏,一般都只有单位分配售给的一套房子,而外地来到北京工作复安家的,则十年二十年下来,基本都有了两三处房产。其实大家挣的是一样的工资,北京人把余钱往银行里一搁,不管了;而外地人呢,拿少许钱付了首付,然后银行按揭,房子到手后出租,拿租金再去按揭下一套房子……这里面不仅有理财意识,更有开拓进取的精神。然而,当我把这一现象跟身边的北京朋友们说起,他们感慨也感慨,唏嘘亦唏嘘,可还是没人打算去做一把—“又没什么生存压力,要那么多房子干吗呀,还嫌不累!”
人生苦短,一共才几十年,放着良辰美景不欣赏,放着美味佳肴不享受,只年复一年地打拼、挣钱,即使挣出金山、银山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揣度扬州人就是这么想的?
这么想也不无道理,都怪扬州的美景太迷人了,扬州的空气太圆润了,扬州的舒适度太让人想放下身段,眯起眼睛去享受人生。若换了我,虽不至于迷醉在“早上肉包水(吃汤包),晚上水包肉(泡澡)”之中,但肯定也是流连长堤,向花问诗,对鸟索词,整日里歌吟弹唱,夫复何求呀?
何况,扬州人其实一天也没停下前进的脚步,而且还干得很猛。GDP连年往上走,2007年全市实现地区生产总值1311亿元,小康综合得分96分。特别让我留意的是人均生产总值29400元—记得20世纪70年代末我在北京一家工厂做工时,当时上海同类企业的人均产值是每天5元钱,一年是1825元,犹让我们惊羡不止立志比学赶帮超,要知道我的工厂是当时全中国设备最先进、技术最高端、产值最顶尖的大型现代化电子企业。30年巨变,虽然今天的什么天文数字都已经不惊奇,可北京也还没有达到扬州的高度啦。
我只是觉得,扬州人不能忘记一些事情,比如“扬州十日”的惨烈和刚烈。
可是我几次问起,都没得到回答,复又几次提及,还是没得到响应。弄得我以为这是扬州人忌讳的话题,只好缄口。后来却被告知,扬州人对隋炀帝颇多褒词,正有人准备弄电视连续剧,并问我以为如何?
我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反对。第一,隋炀帝的荒淫无道,历史上早有定论,在一向为尊者讳的中国封建史册上,都秉笔记下了他的恶行,肯定是有它的道理的,难道今天需要我们为其翻案吗?第二,难道要在“大禹因第三者不进家门”之类的无德之论后面,再来一出荒诞不经的“时髦戏”吗?第三,时下我们的视野中,皇帝戏已经多得不能再多了,中国历史上322个有记载的帝王,差不多都被扒拉过,难道还嫌老百姓不“喳”吗?
我认为不如去拍“扬州十日”,还有与其齐名的“嘉定三屠”。在当今的世界格局中,虽然“全球化”,虽然“和平发展”,虽然“共赢”,但民族气节还是要歌颂的。因此,离开扬州的时候,从不会作旧体诗的我,从胸膛深处涌出了《扬州阴阳对二首》:
(一)
个园季石石石透,
二十四桥桥桥瘦。
美人笙歌花万点,
才子诗笔波千绉。
早春二月香雨悠,
一抹淡痕浑身秀。
红桥过罢问鸳鸯:
天下美景尽在否?
(二)
人人尽说扬州好,
花天月地锦楼娇。
我却难忘三屠城,
百年血泪雨潇潇。
长堤日笑夜呜咽,
一棵杨柳两株桃。
吴侬语软筋骨硬,
西湖不瘦波不小!
诗很浅显易懂,只需加注有二:(1)扬州“个园”乃全国四大名园之一,其内有“春夏秋冬”四季石,为假山造物,石石玲珑剔透。(2)“二十四桥”乃扬州名胜,1176年,南宋著名词家姜夔过扬州,看到金兵不断进犯而遭破坏的扬州一派荒凉残破,不胜感慨,写下了千古的《扬州慢》,其中有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由此,“二十四桥”也被称作“红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