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条元宝街,又分外忙碌起来。
不只是元宝街,偌大一座杭州城,也似乎格外地忙碌――这也难怪,胡大先生胡雪岩的老母要做寿,既然杭州城有差不多一半的人都和胡雪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自己直接吃着胡记买卖的饭,或者是有亲戚朋友在胡家的买卖里,或者和他打着交道、受过胡雪岩的好处,还有许多人,因为把银子存在阜康钱庄,胡雪岩的任何消息都成为他们的核心话题……
这么多的原因,加上胡雪岩的豪富名动天下,胡老太太的这次寿诞,杭州城里立时沸沸扬扬,就毫不奇怪了。
胡老太太的生日是三月初八,但从一过年,胡府上下就已经开始忙碌不停了。胡老太太的意思是不要太铺排,因为她近来有好几次梦到胡雪岩早已过世的父亲,还是当年死的时候那一身粗布衣裳,但在梦里几次面对面撞见,却丝毫没有相认的意思,总是直着眼睛擦肩而过,不管胡老太太怎么又哭又喊地拉扯,都没有用。每当这时,胡老太太往往会大叫一声从梦里醒来,一摸身上,已经汗津津的了。
胡老太太睡不安稳的事搅得内宅老太太身边的人一天到晚心神不定,但胡雪岩却毫不知情。
这是罗四太太和大太太的主意,在这件事上,两个人出人意料地达成了一致。
胡雪岩最近太累了,一方面是买卖越做越大,虽然各处都有足可以独当一面的挡手、大伙,但他只要每处都去坐坐、看看,就非得马不停蹄不可了;另一方面,胡雪岩又忙着在丝茧的收购上和洋人斗法,这是他近来劳神最多,思虑最甚的大事,而且,罗四太太凭直觉就能感到胡雪岩在这件事上似乎不大顺手――虽然胡雪岩从不把生意上的消息在家里说,但精明无比的罗四姐还是隐隐约约地有所觉察。
大太太并不知道胡雪岩的丝茧生意,她不想把胡老太太常被恶梦惊醒的事告诉胡雪岩,是担心胡雪岩怪她没把老太太侍候好。更重要的是,胡老太太从不肯把夜里梦见什么讲给别人听,这尤其让她坚信老太太梦到的是十分可怕而且犯忌讳的东西,对这个可怕的梦,大太太不敢问,也不敢让胡雪岩知道了去问。
所以老太太的生日仍旧按照历来的排场准备,胡雪岩不在杭州,但一切都在罗四姐的调度下有条不紊地展开。胡老太太只好把几句话和夜不能寐的顾虑一道压在心里,打算等着儿子回来再说。
一直到了二月初七,离老太太的生日还有一个月,胡雪岩还在上海没能回来。人虽然被事情绊住,但打了一封电报回来,说是要把胡老太太的生日办得比以前哪一次都要热闹、气派。
这下,胡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破天荒地一个电报把胡雪岩叫了回来。
一到杭州,胡雪岩直奔元宝街胡府,不过匆忙归匆忙,他仍然在去见母亲之前先上了趟百狮楼。
罗四太太知道胡雪岩回杭州的消息时,胡雪岩已经到了元宝街口了。她是赶着把自己料理了一下就来迎胡雪岩的,所以当胡雪岩劈头盖脑地一见面就问她老太太为什么急着叫他回来时,罗四太太还脑子昏昏的,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半晌,罗四太太才想起来问问胡雪岩的身体。
胡雪岩烦躁地摆一摆手,转身下楼向后边老太太那里去了,把罗四姐干干地晒在那里。
一出百狮楼,被傍晚的微风一吹,胡雪岩才想起自己应该跟罗四太太多说两句话,一走这么久,今天回来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转身就走,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想到这里,胡雪岩不由在心里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回头看看百狮楼上的昏黄灯光,和在窗口惴惴不安地向下张望的罗四太太――一看到胡雪岩回头张望,罗四姐立刻把身子转向里面,似乎还拿手帕在眼角按了几下……
胡雪岩心头猛地一热,想要再向楼上多看几眼,看见前头打着灯笼的小厮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这才定一定神,跟着小厮向后面院子走去。
一看到胡雪岩走进来,胡老太太头一句话就把胡雪岩吓了一跳。
“雪岩,生日别办了。”
说完,好像什么垮下来似的,胡老太太向后一靠,好半天再没有一句话。
胡雪岩小心地抬眼看了看母亲的气色,并不像有什么不好的样子,只是脸有点红,可能是刚才说不办生日的那句话时太激动的缘故。显然,这句话已经压在老太太心里好久了,十万火急地把他从上海找回来,多半也是为了这个。胡雪岩略舒了一口气――只要是母亲身体安泰,家里也没有出什么事,生日办不办,怎么办,都可以慢慢商量。
“母亲把儿子找来,就是为了这个?”
“嗯。”
“那是为什么呢?您办生日,正是儿子尽孝的时候。况且,您的寿诞年年都办得红红火火,杭州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突然不办了,让外人疑神疑鬼,真要这样,就是我对不起母亲了。”
胡雪岩虽然识字不多,但这些年出入的场面越来越大,所以嘴里的话也半文不白地不同以往了。偏偏这几句话让胡老太太想起儿子当初跑街时,一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没有这么多的花样和官话,母子之间聊聊天倒真是共叙天伦。现在儿子的钱越来越多,话也越说越漂亮,可是反而没有当年的乐趣了。想着想着,自然而然地又记起这些天来的梦,几次想把自己心里的疑虑告诉胡雪岩,但又忍住了。
看见老太太欲言又止的样子,胡雪岩不得不问了一句。“您是不是有什么话……”
老太太顿了一顿,屋里的仆人丫头很快从两边退了出去,现在,屋里只剩下母子两人。红通通的炭火盆把早春江南屋中还残留着的一点寒湿赶得无影无踪。
“雪岩,我又梦见你父亲了……”
声音不高,但胡雪岩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当初,阜康的事业突飞猛进,各联号的存款几乎是翻着跟头往上长的时候,胡老太太也做过一个这样的梦。那时请来圆梦的是个游方的和尚,听了这个梦,疯疯魔魔地写了四句话在桌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因为那时胡雪岩春风得意,所以虽然和尚的那几句话并不讨人喜欢,胡雪岩还是让人赶出去送了100两银子给他,可是这个和尚只拿着瓦钵到胡家的厨房舀了多半钵白米饭,就连哼带唱地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最后仆人只好把银子又原封不动地端回来。事情过了这么久,要不是胡老太太又做了这个梦,那个和尚和那几句话真不知要在胡雪岩脑海里埋藏到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那个和尚写在桌上的四句话吗?”胡老太太幽幽地问。
“我记得是这么四句……”
胡雪岩记性极好,随口把那四句偈子背了出来。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几句当年曾令他颇不以为然的话,在此时此地吟诵出来,一字一句却似有千钧之力,都砸在他心上,让这位名动大江南北的活财神、戴着红顶子的大商人心惊肉跳:
“成未必俭,
败或者奢;
功成身没,
执着什么。”
一面念,胡雪岩一面看着母亲的脸色,话音落定,胡老太太终于开了口。
“雪岩,我想,这么些年,你也富了,也贵了,也太惹眼了;要是真应了和尚的这几句话,不是竹篮子打水?”
胡雪岩赶紧接口:“您别这么说。眼看就是您的好日子了,别跑了福气。和尚的疯话不足为信!我知道,您是怕我太招摇了,让人说三道四。可是如果胡雪岩把老娘的寿辰都办得潦潦草草,恐怕更让别人说闲话……您放心,我一定能办得像模像样!至于那个梦,大概是您最近思虑过甚。我这就去关照一下,让他们明天在杭州城里再舍一万服时令药,给母亲祈福。”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又显出挡不住的孝顺和豪气;而且,胡老太太从胡雪岩的眼神里也看出,他已经不想再说了――胡雪岩很孝顺,但是同时,任何有可能折了他财神爷锐气的事都是决不允许的,所以,胡老太太早就明白:寿诞不但要办,而且还会办得比哪一次都豪华铺张――在这个问题上,是没有什么商量余地的。
胡雪岩几乎是逃回了百狮楼,在胡老太太房里听到的那个梦,和回想起来的几句偈子,都让他憋闷、烦躁,现在,他急切地要在罗四姐那里找一点慰藉。
百狮楼上,只有罗四姐静静地等着胡雪岩上来。这已经成了多年的习惯:一桌清淡精致的小菜,几碟内制的小点心,一碗香粳米粥,然后,服侍胡雪岩躺下。
可是今天,胡雪岩一上来,就挥手把这些东西都撤下去了,几个丫头知趣地鱼贯下楼,只剩下罗四太太惊疑不定地看着胡雪岩。
胡雪岩仿佛根本没看见罗四太太,径直走到里边的暖房,拉开酒柜,那里面摆满了各国的洋酒,但胡雪岩一般只喝专给他预备的泡着吉林老山参的法国白兰地。还没等罗四太太犹犹豫豫地跟到里间里去,胡雪岩已经一连喝干了两大杯了。
罗四太太一惊,急步走进去,顾不得多想,劈手夺过了胡雪岩正端在手里的第三杯酒。那杯子一抖,一半的酒都泼了出来,溅在罗四姐的袖子上。
罗四姐一惊,倒不是心疼这件衣服,而是胡雪岩一惯喜欢妻妾打扮得精巧细致,一个扣花别得正与不正都在他的挑剔之列,现在好端端地泼湿了半条袖子,说不定就会突然扫了胡雪岩的兴致。胡府12楼妻妾,胡雪岩每次外出回来都先宿在百狮楼上,这固然是两人恩爱,也有罗四姐的心机魅力在里面――罗四姐恐怕比谁都清楚,对胡雪岩,恩爱永远是美色之后的事情,无论她和胡雪岩恩爱到何种程度,修饰机巧永远一丝不苟。所以,这半杯酒不啻是灭顶之灾,让罗四姐愣怔怔地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胡雪岩却像是着了魔一样,抢过罗四姐还拿在手里的杯子,把剩下的半杯酒从罗四姐头顶上直浇下来。罗四姐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流下来的酒液已经糊住了罗四姐的眼睛。惊慌之余,她刚想找件东西擦一擦眼睛,只觉得自己被人一推,身子一晃,已经被胡雪岩重重地压在了床上。
罗四姐早就觉出胡雪岩这次回来与过去大不一样,但是没想到五十来岁的人会突然来了这么大的精神。财和色几乎占满了胡雪岩的生活,过度的消耗让胡雪岩的身体颇为虚乏,即使是庆余堂的良药也没起太大的作用,所以,罗四姐已经有好久没有体验过胡雪岩如此地热烈了。
罗四姐一夜没有合眼,等胡雪岩一觉醒来,正看见罗四姐的一对黑眼圈。
胡雪岩已经从昨天的迷乱中完全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昨天太失态了。胡雪岩从出道以来一直是以善于矫情作态而闻名――这一点虽然人人都知道,但是胡雪岩的矫情仍然每每奏效,这原因就在于他无时无刻不处于极度镇定的状态,让人看不出这镇静什么时候是装的,什么时候是真的。所以胡雪岩永远能给他周围人以强大的信心支持。
正因为此,昨夜的失态才尤其显得非同一般。
这也是罗四太太最为担心的地方。
她迫切地想知道,是什么让胡雪岩如此焦躁不安,尤其是急于知道胡雪岩丝茧生意的情况――如果真的像她一直担心的那样,是这笔生意不顺手,那就太可怕了……
虽然胡雪岩生意上的事胡府内部绝少知情,但外面风传胡雪岩和几大洋行争购丝茧的事多少也传进了高门深户的胡府内宅。罗四姐属于那种非常精明的女人,即使她从没有过问过胡雪岩的生意,单凭想象,她也能猜到这会是一笔多大的买卖。做钱庄,最怕的就是银子在外面压着收不回来,和那么多洋人争着吃进丝茧,到底要压多少银子?罗四姐想都不敢想。
但胡雪岩一觉醒来,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只是对着疲惫的罗四姐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显然,胡雪岩不愿再提昨天的事情,这又让罗四姐心头一紧。
“老爷昨天好大的力气。”
等丫头们进去收拾东西,胡雪岩和罗四太太从楼上下来,趁着周围没人,罗四太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胡雪岩平时从不忌讳和妻妾们谈论床帏之间的事情,罗四太太现在拿这话点胡雪岩一句,一方面显示胡雪岩对自己的恩宠,另一方面也旁敲侧击地叩问胡雪岩的心事。
“老太太的生日准备得怎么样了?”
胡雪岩避而不答,语气里甚至还有责备罗四姐不识轻重的意思。罗四姐鼻子一酸,委屈得差点儿掉下泪来。
“各处的喜帖都已经发出去了,府里面分了八拨人负责寿典前后的大小事务,今年的寿典应该和往年大致仿佛……”
“仿佛?”胡雪岩注意到了罗四姐神情的变化,不过,他现在的心思全然不在罗四姐身上,“仿佛是什么意思?我不是打电报回来,说老太太的生日要大办,要办得比哪一次都热闹吗?”
胡雪岩的声音越来越大,吓得楼下刚要走过来跟他请安的两个丫环都犹豫着不敢过来。
胡雪岩也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强烈了,这让他更加懊恼,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被心里面一股收束不住的狂流冲荡撞击着,表现在外就是行为的乖张、失据。胡雪岩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于自己的下一步行动毫无把握,一想到这里,胡雪岩心里就会蓦然升起一种迟暮的悲哀。虽然这种悲哀转瞬即逝,快得任何人都难以觉察,但也足以给胡雪岩一向的刚愎自负以致命的打击。
在自信心有所松动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强化自己的权威,尽管连胡雪岩自己也常常为此暗自发笑。
罗四太太的神态又恢复了往常的柔顺、干练,相形之下,胡雪岩的态度确实显得夸张。
“老太太的意思是不要太张扬,何况今年又不是大日子,所以接着你的电报,把你的意思说给老太太一听,老太太怎么也不愿意。我想,不如把你和老太太的意思来个折衷,办当然要办,但也不大办,也不小办,办得和历年一样,也就可以了。”
话说得无懈可击,但胡雪岩却别有心事,因为这次寿典,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寿典本身,他急需这样一个机会,向世人显示自己的实力,也给自己打一打气。
胡雪岩的买卖做得太大,大得首尾难顾,偏偏这时候他挑起了和洋人的丝茧大战,骑虎难下;从京里和各地传来的消息看,李鸿章和左宗棠的明争暗斗多半也会波及到自己,多年行走于商场、官场之间的经验,让胡雪岩清醒地意识到一旦这两把钳子同时夹在自己脖子上,两力相合,立刻就可以要他的命。而且,这两把钳子躲是躲不掉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它们钳不下来――在洋人那边,要让他们相信胡雪岩有绝对的实力,使他们不敢钳;在李鸿章和左宗棠那里,不但要一如既往地支持、帮办左宗棠,还要尽力去交好李鸿章,让两边都不会对他胡雪岩有什么恶意,甚至还会援手保护,让他们不忍钳。如果真能这样,虽然两把钳子无时不在,但胡雪岩自信凭自己的实力完全可以在夹缝中游刃有余。
所有这些,都需要以胡老太太的寿典做一个舞台,让他胡雪岩再扮一台大戏。可惜,这些苦衷胡雪岩始终不愿意和罗四太太说,而除了罗四太太,胡府内宅里又实在没有别的人可以让胡雪岩一吐心曲了。
“老太太那边,我昨天已经过去问好了,老太太不反对大办……”
胡雪岩摆手制止了罗四太太想打断他的表示,不容置疑地接下去说。
“老太太担心太铺张,会惹人家的闲话,可年年如此,别人不会说什么,怕就怕有一回办得不如以往,那才是人家要说闲话的时候。不但要办得不比过去差,还要更好、更气派!树大招风,现在说不准有人正盼着我有什么不遂心,我把寿典的场面办得大大的,正好让这些人看见――我胡雪岩的买卖还是天下第一块金字招牌!”
最后这句话才是最要紧的。罗四姐一下子明白了胡雪岩大办寿典的用心,太多的她也说不清,但胡雪岩要“做给别人看”的心思是明摆着的。虽然这还是不能完全回答罗四姐对于胡雪岩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种种失态的疑问,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既然这样,寿典就不只要大,而且是越大越好。”
罗四太太一面说,一面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胡雪岩的表情。在看到了自己意料之中的变化之后,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寿堂要多设几处,不仅在府里,还要在杭州城内外再设几处,等老太太的好日子一到,亲疏远近只要是有这个心的都可以就近拜寿,也免得到时候都拥到府里照应不过来,真要怠慢了人家,就不是咱们的体面了;仆人、丫环分成三班,一班应四个时辰,每班里面让他们各司其职,决不许有差错;元宝街两个街口各搭三重彩楼,街两边用七彩丝锦联成幢子,每天都换一次新的;庆余堂再舍一万服时令药,再附一个时令验方的小折子,到夏天,凡有这个折子的到庆余堂支领双份避瘟药散……”
罗四姐从丫环摆上早点一直说到胡雪岩把早点用完,几乎没有停嘴。这之间胡雪岩有时插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地听着,有时,罗四姐的气魄和铺排甚至连胡雪岩自己也略略感到过分。有些主意是胡雪岩也想到了的,有些则是胡雪岩根本没有考虑在内的,看着罗四姐越说越兴奋,胡雪岩奇怪自己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发现罗四姐的这一面?
看来,自己原来只让她管管家,还是大材小用了……
这么想着,胡雪岩嘴角忽然现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老爷……”罗四姐显然注意到了胡雪岩的变化,也许,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对?毕竟胡雪岩的脾气和心思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胡雪岩缓步走到桌前,背对着罗四太太,端起丫环刚才悄悄摆在那里的盖碗茶,慢慢地品了一口,然后,猛地转过身来:
“好!大办,要大办!我这就给古应春打电报,让他在上海那边招呼洋人。既然大,就一定大出个样子来!”
罗四姐惊讶地注意到,胡雪岩的脸上突然泛出奇异的光彩。罗四姐知道,又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在胡雪岩脑子里酝酿成形了,就像每一次胡雪岩面临事业的关键时刻一样,以往,这种光彩总是给罗四姐以无穷的信心和保证,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胡雪岩的表情却让罗四姐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胡雪岩的的确确要把胡老太太的寿典当成最大的事情来办,因为这次寿典,差不多有千百万两的银子在里面,一出一入,既可以让胡雪岩富甲江南,也可能会抄家没产,一贫如洗。
这里的关键在于“信用”两个字。
而胡雪岩这次回来,之所以变化如此之大,也在这两个字上。
胡雪岩偌大事业的基石就在阜康钱庄,虽然后来又有了南北二十余家典当行和名重江南的庆余堂,但“阜康”早已经成了胡雪岩成败攸关的金字招牌。
胡雪岩担心的是,这块招牌有一天会光彩顿失,令他补救不及。虽然这只是胡雪岩影影绰绰的担心,但也足以让他头皮发紧,汗湿后心了。
阜康最大的麻烦,在于它几乎要无钱可支,无款可派――对以存、放现银的钱庄来说,库里没有银子,无疑是灭顶之灾。
这也正是胡雪岩在上海逗留的原因,可是直到他拿着胡老太太的电报匆匆赶回,上海那边的事情仍然没有太大起色。
首先,胡雪岩有900万两的银子压在丝茧上调不出来。为了让洋人的几家丝厂无料可用,达到挤倒它们的目的,更主要的,也是胡雪岩实在看不过洋人肆意压低丝价,机器制丝害得江浙人家纷纷破产,胡雪岩不惜高价收丝。而且,为牵制洋人,胡雪岩对丝茧一律大批吃进,一包丝也不留在外边。这样一来,就要压住大量现银,死钱压在那里,不但不生钱,还要白搭利息,占货栈,误买卖。
本来,胡雪岩算定了洋人丝厂“无米下锅”时会再转过头来买他的丝茧,可洋人心很齐,没有一家来找他接洽。胡雪岩本想在上海活动活动,打开一个突破口,可勾留月余,劳而无功,这不能不让他又急又气。
更让他气愤的是,在上海隐约听到一些传闻,说是有人暗中给洋人那里送信,暗示他们不要急于购买胡雪岩的丝茧,又听人说有人给李鸿章出主意,说什么“倒左必先倒胡”。让胡雪岩意识到自己正处在腹背受敌的境地,最大的敌人不是洋人,恰恰是自己人,因为他们肯定比洋人更有把握把匕首扎在你毫无防范的地方。
在胡雪岩看来,洋人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最坏的人肯定同出于长袍马褂的同胞中。
真正让胡雪岩担心的,正是自己人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卡住自己的脖子。900万银子压不倒胡雪岩,只要他可以全力对外。但是,这实在太困难了。
胡雪岩要充分地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让别人不敢把刀扎在自己身上。当然,他还要让那些人明白:一旦把胡某人扎死,他们肯定得不到现在这么多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