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定生的美人计终于见了效果,可事情的内幕,也被元宝街的下人们传开了。胡老太太多多少少也有些耳闻,但老人家一向主张“眼见为实”,没有真凭实据,她不会责怪自己的儿子,也不到12楼去问、去说,因而在胡府里倒也没生出什么风波。可不知什么时候,这传闻也飘到了上海,连古应春夫妇都听说了。
“我相信他不会做出这种蠢事。”古应春这样对自己的老婆说。
“也难说,到如今人有钱了,心思就野了,什么出奇的事都可能做出来。”
“有没有等他接左宗棠的时候再说吧!”古应春心里还是不相信。
胡雪岩终于又来到了上海,接确切消息,左大人12月中旬到上海。他12月初便早早地来了。
刚走不久又回来,也就没了那么多礼数,一切收拾停当之后,胡雪岩又被请到了古家。
“老太太和夫人等都好吧?”七姑奶奶照规矩寒暄道。
“好得很。最近上海又有什么大变动没有?”
“上海倒是没有,只是听说那23家典当管总调动的事不知何故放着不动了。”
“那是担心生人到生地生意会不好做。”
“恐怕不是吧?”七姑奶奶和胡雪岩乃生死之交,说起话来也不加考虑。
胡雪岩面露窘色,古应春在一旁连连向七姑奶奶使眼色,可七姑奶奶装没看见,继续问道:“我也不怕你生气,凭咱们的交情,有没有,你说一句清楚话。”
“什么话。”
“我听说你是中了人家的美人计才停止这个计划的?”七姑奶奶的话有点太直接了,古应春真怕胡雪岩接受不了,赶忙站起身来,解围道:“道听途说你也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要他自己说。”七姑奶奶气势逼人。
“是有这事。”胡雪岩坦白地说。
“你真浑呀!”七姑奶奶愤恨地说,突然一头向后仰去。胡雪岩和古应春赶忙上去扶,人已经昏了过去。这次七姑奶奶对胡雪岩是动了真气,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昏了过去。
“七姐!七姐!”胡雪岩大声地叫着,使劲地摇着。
“快去叫医生。”古应春对闻声赶来的丫头说道。又低下头去,一声声地叫着七姑奶奶的名字。
过了好久,七姑奶奶终于一口气喘了过来,徐徐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个男人和其他人,又慢慢地合拢了。
医生很快就到了,事情紧急,大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赶快把医生叫到床前,热切地希望早些知道七姑奶奶的病情如何。
医生是个中医,他拉过七姑奶奶的手,把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搭在了七姑奶奶的脉搏上,闭眼坐了好久,像有什么事不解似地摇了摇头,又弄开病人的嘴,看了看舌苔,半晌没言语。急坏了胡雪岩,他没想到自己的一件蠢事会弄得七姑奶奶气成这样,她就是自己的亲姐姐,她若是有个好歹,他胡雪岩会内疚一辈子的,当下顾不得许多,拉着医生的袖子问道:“她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医生沉吟了一会,徐徐抬起头说:“她的病很奇怪,我也没办法确定,不如再叫位西医来看一下吧!”
“快去叫西医!”古应春赶忙吩咐站着的伙计,同时转过头来问道:“她的病是不是很重?”
“她的脉搏时快时慢,让人摸不清病情到底如何,不过我估计可能是大脑出了毛病。”
“大脑?你是说她可能变成傻子?”
“我并没有这样说,不过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听他这么说,胡雪岩更是焦躁不安;望着静静地躺在床上的七姑奶奶,不停地搓着手,在屋里急急地踱来踱去。
医生按自己的判断开出了一个药单子,叮嘱家人照看好病人,告辞离去了。
好不容易又把西医请来了。医生叫布莱克,是个英国人。西医看病方式同中医不同,也没有“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布莱克取出听诊器,让古应春解开七姑奶奶的衣钮,把听筒按到她的胸前听心跳,诊断之后,医生也没言语,叫人撬开病人的牙关,用温水设法将他带来的药片给她灌了下去,站起身来告诉古应春:病人是长时间用脑过度加之受了刺激,大脑出了严重障碍,如果六小时以后能醒过来,性命还能保得住,天亮后再来复诊。
布莱克的本领还不错,胡雪岩和古应春一起在七姑奶奶的身边守了一夜,终于见她睁开了眼睛,胡雪岩却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你尽管放心去睡吧,下午还要接左大人,这里有我,到时候我去叫你。”
“可我怎么能睡得着!”
“唉,死生有命,你也不必这个样子,而且她现在不是有了好转吗?”
话虽这么说,胡雪岩一颗心还是为七姑奶奶担心,虽然眼皮重重的,却怎么也睡不好,一会儿惊醒,一会儿又睡去了,这样折腾到中午便起身了。
起身便赶忙去看七姑奶奶,人已经睡了,古应春也在床边打着盹,听见有人进来,急忙抬起头:
“你睡好了?”
胡雪岩点了点头,轻轻地问道:“怎么样了?”
“布莱克又来看过病了,说大致没什么危险了,不过可能就此卧床不起了,活上十几年倒还没问题。”古应春说道:“你还是办正事吧,我不能陪你去了,见到左大人代我问声好。”
“我会说的。”胡雪岩一边点头,两眼已经潮湿了。他慢慢踱到七姑奶奶的床前,两行热泪从他的脸上滑到了地上。不想这次胡雪岩又扑了空,左宗棠走的陆路,延误了时日,便没有到上海转道,而是走捷径直接到了江宁接任。胡雪岩只接到了左宗棠的一封来信,告诉他因为路上耽误,原来的行程取消,径赴江宁,约胡雪岩灯节之后在江宁相会。
回了左宗棠的信,胡雪岩又来看七姑奶奶,进了门,先和古应春谈起了事情的经过,古应春听了道:“那么你还是应该回杭州,过后我跟你一起去江宁。”
“可以,我又放心不下七姐的病。”
“她现在好多了,只是还不能讲话,只要慢慢调养,逐渐会好的,总之要带病延年了。”
胡雪岩看七姑奶奶,人虽醒了,但却还是不能说话,还能认得人,一见两眼流泪,嘴唇翕动,不知有多少难言之苦。胡雪岩忍不住又要掉泪了。
“千万不要这样,这样子病人会更难受。”
胡雪岩点点头,抹了抹眼睛,强作欢颜,坐在七姑奶奶的床边说道:“七姐,我还有很多事,不得不回去了。你自己一定要好好养病,我记得以前有人给你算命,说你44岁有一关,过了这一关,能活到七八十岁。今年你刚好44,等你这一关过了,老太太还等你来喝寿酒呢!”
七姑奶奶口不能言,但却听得懂,便一个劲在枕头上点头,表示知道了。
“七姐,我知道你是为我气成这样,以后那样的糊涂事,绝对不会再有了。”胡雪岩说着,眼圈又泛红了。
七姑奶奶本来就是因为气恼胡雪岩才得的这个病,听胡雪岩这么说,心里感到了极大的安慰,竟然含着泪笑了。
离开古家,胡雪岩回行馆打点行装。晚上,古应春为胡雪岩饯行,两个人同桌对酌。
“这次回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古应春似责似问。“快,上灯前后就差不多,我还要来看七姐的病。”
“回去最好不要向老太太提起阿七的病,免得她老人家惦记。”
胡雪岩没回答,沉吟了好一会才道:“七姐以后就要靠你照顾了,我,我实在没想到,七姐对我会这么操心。”
古应春欲言又止,考虑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
“既然你看出来了,我干脆就说了吧!阿七为你担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树大招风,你无意中结下的怨家,肯定不少,另外,这几年用人也大不同从前,有的本领有限,有的品性不好。而且,你现在的精神也大不如以前了。”
“七姐对我好,我也知道,只是她的担心也未免多余了些。我也知道自己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等七姐以后好一点,你跟她说:我会好好地改的。”
“你这么说,阿七心里一定会很高兴的。”古应春欣然道。回到杭州,已到年末,胡雪岩因为惦记着七姑奶奶的病,心情不好,过年的事就全交给罗四太太一个人忙碌了。
罗四太太在12楼中排行第四,是胡雪岩儿时的相识,此人料理起家庭事务娴熟得很,于是在胡雪岩将她娶过来之后,便把家里的大小事务交由她处理了,胡夫人则被闲置了起来。
说起罗四太太的经历,这里面有着一个曲折的故事:胡雪岩和罗四太太小时候两家住得很近,从小两人形影不离。在胡雪岩穷困潦倒时,曾接济过他,两人感情很好,只可惜后来太平军起事,一家人都去逃难了,从此二人就断了音信,再没见过面。
同治六年,他已经奉委主持西征采运局,长驻上海,清明前后,他和古应春夫妇去静安寺祭吊一位旧友。看见有个在烧香的少妇,非常面善,却怎么也没想起在哪儿见过。
胡雪岩不死心,在妇人起身走后,悄悄跟在后面,看着她带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走了出去。
静安寺地处山上,台阶很多也很陡,一排一排,好长好长,小女孩爱玩,顽皮地一蹦一跳地往下跳,少妇心里担心,便喊道:“小心点,别摔了。”一口杭州口音,使胡雪岩猛地想起了她好像是以前的罗四姐。
可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贸然上去相认,于是便叫来身边的一个丫头跟着她去了。
丫头好久才回来,告诉说她现在住在南市,一楼一底的石库房子,家境似乎还不错。胡雪岩又派人到那附近打听了一下,罗四姐在这里人缘不错,一打听便知道了。这下胡雪岩非常高兴,又听派去的人说她新近丧夫,如今正在守丧,心想,她一定是经历了好多的磨难,那天看到她变了很多,变得沉稳成熟多了。
胡雪岩很想马上就去看看罗四姐的情况,可又怕孤男寡女的遭人非议,想想还是先让七姑奶奶去看看再说。
看到七姑奶奶的到来,罗四姐很惊讶,她不明白这样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妇找自己会有什么事。
“您是罗四姐吗?”七姑奶奶开门见山。
“我是姓罗,别人也都这么叫我。”罗四姐回答着,还是一脸的困惑,“您找我有事吗?”
“我想向你问一个人,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问我?什么人?”
“他姓胡,叫胡雪岩。”
“胡……雪……岩,雪岩,你是说以前在张胖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吗?”
“对,就是他,你还记他,真是太好了!”
“您是……”罗四姐的一脸困惑消失了,变得若有所悟,只不过这种领悟有些偏差,她错把七姑奶奶当成了胡雪岩的夫人,可又没敢那么直接,便隐约其词地说道。
“您别误会,我是胡雪岩的结拜姐姐,这次是他托我来的,你叫我七姐就行了。”
“那,雪岩他人在哪里?”
“他在万盛酒楼等你,孤男寡女的不方便,所以便请我来了。”
一想到马上要去见胡雪岩,罗四姐的神色由刚才的激动变成了犹豫不决,毕竟都是已成过家的人了,没个理由的便去见面,况且大家都是十几年未见过面了,不知道对方的变化如何。想到这里,她马上又问道:“他,现在怎么样?”
“你还不晓得?他现在可是有名的阜康钱庄的大老板。”
“阜康的老板是他?他,已经到了这种发达的地步?”
“当然了,雪岩很能干,脑袋又机灵,加上有做官的朋友帮忙,他现在已经是个大富商了。”七姑奶奶颇为胡雪岩的成就而自豪。
听到这些,罗四姐更是犹豫不决了,问道:“他为什么要见我,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前天去静安寺祭一个朋友时,偏巧你在那里烧香,雪岩眼睛毒,一眼便看你眼熟,当着那么多人又不能贸然相认,便叫丫环跟着你到了这里。至于为什么要见你,不是明摆着吗?他是关心你现在的情况,想和你聊一聊。”七姐解释道,“怎么样,你过得还好吗?”
“我?”罗四姐似乎很迷惘,继而又道:“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我正戴着孝呢!”说着,指了指头上戴的白菊花。
“噢,对不起,说到你的伤心事了。”
“没什么,事情已过去很久了,伤心也没什么用。”
“姐夫是怎么死的?”女人们就爱聊些没完没了的琐事。“生病,病了好几年,终于挺不住,就去了。”罗四姐说得很简单,可抑制不住语气中的悲凉。
“瞧,我们光在这儿谈了,雪岩恐怕已经等急了,我们还是早一点去吧!”七姑奶奶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便催促道。
“我……我……我收拾一下。”罗四姐犹豫一下,终于下了决心。七姑奶奶的爽快和平易近人让她有了一种亲近感,一时间觉得胡雪岩也不是那么陌生了,早年那个聪颖机灵的可爱的面容又在她眼前浮现了。
胡雪岩已经等得心急如焚了,此刻是七姑奶奶笑眯眯地走了进来,知道事情进展顺利,一颗悬着的心徐徐落了下来,但跳动的速度又比平常加快了。
罗四姐简单收拾了一下,一件白色的罗衫,浅蓝色镶着白边的袄裤,头发盘着,后面是一朵白色的菊花,一个素洁的形象。
胡雪岩大略打量了一下,人已走到了他身边,只觉得以前天真幼稚的罗四姐如今平静多了,也美丽多了。胡雪岩偏好戴白菊花的孀妇,因而对罗四姐更加喜爱了,赶忙上前一步道:“真的是罗四姐吗?真是太好了,快请坐,快请坐。”七姑奶奶拉着罗四姐坐到了胡雪岩的旁边,自己也坐到了另一侧。胡雪岩赶紧吩咐伙计上菜。
一边等菜,胡雪岩一边转过头去,略显激动地问道:“一别十几年了,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说来话长。”罗四姐一边静静坐着,一边讲起了以前的经历。
一家人颠沛流离,和另外一家姓吴的一起历尽了各种艰辛,好不容易到了上海。中途母亲便病死了,吴家的儿子是个肯上进的读书人,虽然家里穷了些,可罗四姐的父亲很喜欢这个人,便把罗四姐嫁了过去。
二人开始生活还不算坏,可不久,父亲也因为劳累过度去世了。丈夫一天死读诗书,要想考取秀才。眼看大考临近,本来身体就很弱的,他没日没夜地学,她也劝过他好好休息,可他不听,后来便时不时地咳嗽,也不去看医生,还是没完没了地学,到后来终于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找来医生一看,才知道是痨病,已经没有挽救的余地了。当时她和10岁的女儿小娟哭成了泪人,他要是去了,她们孤儿寡母的还怎么活呀。可哭还是无法抵挡病魔的侵蚀的,终于有一天,他撒开两手离开了她们母女俩,去寻找他的功名了。坚强的罗四姐并没有被这个打击所击倒,勇敢地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亏得她有一手好手艺,时常给邻近的人裁些衣服,人们也都觉得很好,便纷纷上来请她裁,生活倒也还能维持下去。
“你的命真不好!”胡雪岩听完,感慨地说,“不过,相信下半辈子你会有好命的。”话里有话,也不知罗四姐能不能听得出来。
大家说到这里,菜已经渐渐地摆满了桌子,胡雪岩出手阔绰,一要就是一大桌山珍海味,10个人吃也够了。
于是,胡雪岩带头伸出筷子,大家又一边吃一边聊着。
吃了一会儿,七姑奶奶觉得自己在这儿也是多余,便找个借口回去了,临走了邀罗四姐一定要到自己家去做客。
“你准备怎么办,以后还这么过下去吗?”
“不这么过又有什么办法?这样过也挺好的,平平静静,没什么风险。”
“我想你以后过得好一些,不如我帮你开一处店铺怎么样?”
“这个,你还是考虑考虑,我也得考虑一下。”
毕竟是久别后第一次见面,许多话还不便多说。两个人告别时,桌上的菜只吃了一半,有一半还未动筷子。
胡雪岩叫了辆车,把罗四姐送到弄堂口,又折回去了。罗四姐打开门,顿时觉得室内暗了许多,乖女儿等妈妈不回来已经睡着了,小家伙和衣爬在床上,眼角还有隐隐的泪痕,她轻轻抱起小女儿,看见妈妈回来了,小家伙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一边拍着女儿,一边安慰着,一边为她脱去衣裳,然后,拉过被子轻轻地给她盖好,又轻轻拍她入睡了,渐渐地,女儿终于安静了下来。罗四姐的心却怎么也宁静不下来。她又回忆起和胡雪岩以前的感情经历,那个曾给她无尽的美好回忆的夜晚。
那时候,胡雪岩还刚刚是个小伙计,年纪轻轻,又机灵得很。
一天,父母都去看花灯了,只留了罗四姐一人在家看家,胡雪岩忽然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罗二叔和罗二婶呢?”
“他们去看花灯了。你干什么这么风风火火的。”
“给你家还钱,你爸妈不在家,放你这儿算了。”胡雪岩说着,一把拉过她的手,把钱放到她的手里,可手还是没有放开。
“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吗?”胡雪岩关切地问。
罗四姐任他拉着手,开玩笑似地道:“有什么可怕的,就怕有你这样的色鬼。”说着,一只手的食指戳到了胡雪岩的鼻尖上。
“敢说我是色鬼,今天我就色给你看。”说完一把把罗四姐抱到了怀里。
罗四姐没做反抗,任由他来抱,从内心里面,她也渴望好久了。于是她顺从地闭上眼睛迎接他那慢慢下落的双唇。此刻的世界上,只有两颗火热的心在“嘭嘭”地跳动,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要把两个人的胸膛振裂。终于,彼此已经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潮湿的气息,能感觉到对方炽热的唇。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喊叫:“小姐!”
两个人赶忙分开,压了压纷乱的心境,装作若无其事地等着喊话人的到来。
原来是罗四姐的爸爸妈妈叫丫头小芳来唤她一起去看花灯,说外面的花灯漂亮极了,小芳告诉完,便又转身突突地跑了。
受了这场惊吓,罗四姐不敢那么大胆了。两个人又随便聊了会天儿,胡雪岩便匆匆离去了。不想,这竟是他们最亲近的一次。以后,因为分开,两个人的感情就只好搁浅了,没想到今天能又意外地见到他,而且,他已经今非昔比了。从今天的言谈和他的眼光中,她看到了胡雪岩的一种渴求,那是一种死灰复燃的表现。罗四姐渐渐感觉,她今后的人生命运,可能要真的大大改变了。
回到行馆,胡雪岩的心还在罗四姐的身上,罗四姐的言行、神态、举止,搅得他一夜不宁。第二天,他终于找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一个人坐上洋车到了罗四姐的楼下,见到这样一位达官贵人来拜访罗四姐,街坊邻居都羡慕不已,他们真的把胡雪岩当成了罗四姐的姨表兄。
罗四姐在家里穿得很随便,然而更显露出了她那动人之处,见是胡雪岩来了,罗四姐慌忙让了进来,让座、倒茶。
胡雪岩仔细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屋子。窗子是木框的窗纸糊的,纸很厚,因而使屋子里显得很暗,若是在阴天,屋里非点灯不可。室内的家具也全是木制的,有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也许是太旧了,桌子上的漆已经剥落了好多。衣柜稍新了一些,样子却已经很过时了。四壁都是用木板间隔的,涂的一层深棕色的漆,也有好多年没有再涂一下了。小女儿小娟正安静地坐在床上,两眼睁得大大的,望着来的这位陌生的男人。胡雪岩很友好地冲着她笑了一下,目光又转到了罗四姐身上。
“雪岩,”在昨天的酒席上,罗四姐已经接受了这样称呼,今天拿来使用。“你怎么突然就来了,跟我说一声,也好让我有个准备。你看这……”罗四姐转回头去。
“没什么,挺好的。”胡雪岩赶忙解释,低下头去喝了一口清茶。
“你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罗四姐站在旁边,问道:
“没什么事,就是想过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这么破旧的地方。”
“对了,我昨天问你的事情你想好了没有?”
在罗四姐的内心已经做好了打算,要么就拥有整个胡氏的家事,要么就不要,因此答道:“我想还是不必了。”
“为什么?”胡雪岩直起身来问道。
“不为什么,我知道你是对我好,可这个样子让你的家里人会怎么想?”
“倒也是,我欠考虑了。”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我会有办法的。”
罗四姐不知道他的所谓办法是什么,可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出胡雪岩语气中的一种坚决、一种不容置疑。
胡雪岩离去了,留下了一大包带给她和她女儿的礼物,给自己的是一些珠宝项链和戒指,给女儿的是一身漂亮的新衣服,穿上去略微大了些,但小女儿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罗四姐继续忙碌前几天接下的活,一边忙碌,一边思考,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她站起身来给孩子做好饭,两个人一边吃饭,小女儿一边问:“妈妈,那个叔叔是谁?”
“他是一个大人物。”她这样对女儿说。
“多大的人物呀?”女儿问个不停。
“比你大很多很多的人物。”
一清早,七姑奶奶又派人来接罗四姐,罗四姐仔细收拾了一下屋子,又叮嘱了小女儿几句,便坐上洋车走了。
第一次到七姑奶奶家做客,罗四姐对七姑奶奶家的豪华向往不已。宽大的庭院,别致的阁楼。室内豪华的排设,她浏览了好久,才缓缓地坐在七姑奶奶为她摆好的椅子上。七姑奶奶站起身,走到橱柜前问道:“喝点什么,茶水还是洋酒?”
洋酒其实算不上一种酒,味道芳香,是一种很爽口的甜饮,只是略微的有一点酒味。七姑奶奶想她肯定会要茶水,便倒了一杯洋酒道:“你还是尝一下这种洋酒吧,味道很好。”
罗四姐欠了欠身,把杯子接了过来,低头抿了一口,缓缓抬起头,等着七姑奶奶开口。
七姑奶奶在她的身边坐下来,轻轻拉着她的手说:“如今一个人过日子一定很不好受吧?”
“有时候是有一点,也许时间久了就会好一些。”
“我想你还是应该再找一个,年纪轻轻的,就这样一个人过着总不是办法。”
“哪有那么合适的,而且……”罗四姐没说下去,七姑奶奶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她是怕世俗的压力。
“不要想那么多,到头来苦了自己。”
罗四姐动了动身子,没有再言语。过了一会,又说道:
“七姐,雪岩有你们这样的朋友真是他的福气。”
“还不是他这个人够朋友,有魄力。”
“这一点在以前同他的交往中也能看得出来。”
“所以我说,在他面前不要受拘束,只管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
“毕竟不能同以前相比,而且又这么多年未见面了。”“其实我觉得十几年没见面,如今能见到真是不容易,说不定这就是缘分。”七姑奶奶开始旁敲侧击。
“缘分归缘分,又能怎么样呢!”
“有缘分就应该珍惜,机会有了就不应该错过。”
“可……”罗四姐欲言又止。
“我相信你对他是有感情的,只因为他已有了家室,所以才……”
罗四姐没言语,七姑奶奶显然说到了正题。“其实也许命就该如此,如今男人有了出息,有个三妻四妾的算不了什么,何况雪岩的家中如今没个能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的。胡太太还可以,可这么多年了,她也累了,并且动不动便病上十天半月的。”
罗四姐没有说话,她是在想问题,如今胡雪岩已有家室这是个事实。无法挽回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而自己已经是结过婚的人了,强求那么多也是枉然,更何况七姑奶奶说了,家里面缺少一个能管事的人。
七姑奶奶见她半天没说话,料想她差不多已经接受了,便又继续说道:“你若是愿意就到胡家来吧!我去跟雪岩和家里人说一下。”
“七姐,”罗四姐此时抬起头,说道:“这事还得让我仔细考虑一下,雪岩,雪岩他愿意吗?”
“这里面的意思都是他让我转给你的,你要考虑就仔细考虑一下吧!”
两个人谈着谈着,不觉已到中午,古应春风尘仆仆地从洋场赶了回来,见到罗四姐,先是一愣,七姑奶奶赶紧做了介绍,罗四姐很大方地叫了声,“七姐夫。”
古应春赶忙应了一声,七姑奶奶转身去准备午饭,叮嘱罗四姐一起吃午饭,罗四姐便也跟进了厨房。
两个人忙就是比一个人来得快,不一会便摆满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古应春按惯例又拿出了一瓶茅台,一个晶亮的酒杯,三个人一顿午饭吃得很愉快自然,罗四姐因为担心家里的孩子,便急急地告辞了。
一路上,她不停地想,她一是高兴,高兴今生也许就有了归宿,担心的也很多,一是担心自己的孩子,到了胡家会不会遭歧视,二是不知胡老太太是否能答应自己到胡家去。不知不觉已到了弄堂口。下了洋车,她三步并作两步朝自家阁楼跑去,她担心孩子在家又会害怕又会哭闹。门上了锁,她感到很诧异,记得走时后没有上锁,孩子跑哪儿去了,一想到孩子她心里一惊,赶忙打开门。
室内空无一人,依旧是光线黯淡,她一时慌了,大声地叫着小娟的名字跑下了阁楼,邻里的听到她喊,便探出头来,告诉她,小娟几个时辰前被以前来过的她的那位表兄带走了。“表兄?”她一时蒙住了,她何时来过这样的表兄呢?
“就是昨天来的,穿得像个达官贵人的样儿。”邻居见她没有反应,又补充了一句。
“谢谢你了,张妈。”罗四姐这才想起昨天来过的是胡雪岩,不过他什么时候变成自己的表兄了,她弄不明白,他会带自己的孩子到哪儿去呢?罗四姐想反正不会有什么危险,便把一颗悬起来的心又落了下去。不过这么忙胡雪岩还来找自己的孩子,想他们一定是出去玩了,内心一阵地感动。
果然,到傍晚时分,小娟怀抱着一大堆东西跑了回来,后面跟的是胡雪岩。罗四姐赶忙跑出去,蹲下身去紧紧抱住孩子,在她的红扑扑的小脸上亲了两口。
“妈妈,我没有告诉你就跟叔叔出去了,你一定担心了吧?”
“嗯,妈妈是很担心你,告诉妈妈,你都干什么去了?”“我们去看马戏团的演出了,真好看,叔叔还带我去买了这么多东西。”小家伙说着,举了举抱在怀里的东西,让妈妈看。
“谢谢叔叔了吗?”
“谢了。”
罗四姐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感激和亲情,对胡雪岩说:“这么忙,你还带她去玩。”
“最近没什么事,我想她一个人在家一定会很寂寞便接她出去玩玩。她一定是很少出去玩了。一天下来,她还是兴致勃勃的,小家伙倒蛮有精力的。”说完,拍了拍小娟的头。
小娟又扬起头,瞪着一双可爱的眼睛看着胡雪岩。
“再谢谢叔叔。”罗四姐对小娟道。
“谢谢叔叔。”小娟脸还是仰着,动都没动。
“瞧,光在外边说话了,快到里面坐。”罗四姐说罢,站起身来拉起小娟的手。
二人都已经吃过晚饭了,罗四姐便也没吃几口,安排小娟睡下了。
又是两个人的世界,罗四姐定定地看着胡雪岩,道:“今晚别走了。”眼里似有好多话要说。
胡雪岩巴不得她这么说,便欣然应允。
于是这一夜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夜了。
胡雪岩坐在外屋的椅子上,等着罗四姐安排好孩子休息又去关好门窗。
终于一切都收拾停当,罗四姐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看着胡雪岩,眼里满是疑问,却等着胡雪岩开口。
胡雪岩呆了好半天,才一裂嘴,笑了起来,“光听你讲你的过去了,还没有给你讲讲我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步的,想听吗?”
“你尽管讲好了。”罗四姐还是一脸笑容。
于是胡雪岩端坐好,慢慢地将他如何在张胖子那里做伙计卖力干活、如何周济王有龄、如何被开除、自己辛辛苦苦地做生意、又如何重逢王有龄、开始扩大生意招牌、逐渐兴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话说得很简略,但其中的艰辛也不难体会。
罗四姐听得很认真,似乎深深地为其所陶醉了,末了才抬起头问道:“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胡雪岩答道:“你还想听什么?”伸过手去抓住她的手。
“不想听什么,只是在想我们年轻时候的事情。”
“是啊,那时候确实给人留下了抹不去的回忆。对了,还记得那个我给你送钱的夜晚吗?”胡雪岩突然问道。
“当然记得,从见到你的第一天就记起来了。”
“多想有个补偿!就现在。”胡雪岩故作遗憾地叹道。
“你如今已是妻妾成群了,何必还要在乎我一个呢?”
“不。”胡雪岩抓住罗四姐的手更紧了。“你和她们不同,我需要你,真的很需要你。”
罗四姐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你需要我什么?”
“什么都需要!”胡雪岩大胆地表露了自己的心迹。“我不能忘记你在患难中对我的帮助,我需要你的安慰、你的关怀和你的能力。”
“真的?”
“当然是真的。”胡雪岩一把将她拉了过来,把她放到了自己的腿上。“到这个时候你还不相信我吗?”
“不是不相信,我是怕……”
“怕什么,难道你连我也不相信?”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怕这个世道……”在倒在胡雪岩怀里时,她的话还没说完,两片渴望已久的唇已经迎了上去。
这一吻好久好久,胡雪岩紧紧地抱着罗四姐,内心满是感慨。
罗四姐的脸上流下了两行甜甜的泪,那是幸福的泪,是感动的泪,她感觉这一吻是那么的深,那么的甜,那么的让人不舍。
终于,他们彼此分开了,对视了一下,又柔柔地吻在了一起。
不知是谁弄灭了那本来就不太明亮的灯,两个相偎着的人儿缓缓地躺到了床上……
这一夜是极尽缠绵的夜,这一夜是恩恩爱爱的夜,这一夜又是一个短暂的夜。
胡雪岩要赶回杭州,要尽量说服家里人。老太太早就认识罗四姐,相信她一定会喜欢和接受她的,担心的就是胡太太,胡雪岩心里一横,管她呢!到时随机应变。果然不出胡雪岩所料,老太太一听罗四姐便是以前罗二家的女儿,又是惊奇又是高兴,急切地想见到她。本来老太太就挺喜欢小时候的罗四姐,谁知上天却让她飘泊到了异乡,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加之老年人常有的那种怀旧感,因而急于想知道如今的罗四姐是什么样子。
胡太太那里胡雪岩心里没有底,只好有个合适的机会向她提出。一次极尽殷勤的恩爱之后,一边抚爱着她,一边把这事讲了出来。
胡太太没有言语,胡雪岩这类事情向她提出不只一次两次了。她也知道像他这样有了钱有了势的人,想阻止他有个三妻四妾是不可能的了,更何况现在他已经不只是有一个两个的问题了。于是她一反常态地说道:“她人好吗?”
“人很好。”
胡太太觉得问这话也是没有用,对他来说不好的人,当然不会接她入室了,便省了好多话直接说道:“你尽管接她来好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管你。”
胡雪岩对她能接受罗四姐窃喜,但这种口气又不是那么让人能够接受,便道:“不要这么说嘛,我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这我倒要听一听。”
“我是说,她来了,人是灵巧能干的人,会减轻你好多繁重的负担的,不是为你好吗?”
“你是说,让她来管家?”胡太太大吃一惊。
“哪里,我只说让她帮你。”
“帮我?我有什么需要帮的?家里面就这一点事儿,谁都能对付得了,用不着她画蛇添足,碍手碍脚。”胡太太越说越气。
“好好,那就不让她帮你,不让她帮你。”胡雪岩感到了自己的失策。不该这么早向她挑明让罗四姐来的目的。此刻只有临时应付她一下了。
胡太太心里还是不能宁静,她已隐隐感到了一种威胁感,一翻身子,把头转向里侧,不理胡雪岩了。
胡雪岩见她不言语了,也懒得多说,便仰身躺了下来,但是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过了很晚才睡过去,但还是不停地做恶梦,早晨起来还是昏昏沉沉的,也没在家里吃饭,便出去了。
他信步去了他以前经常去的一个地方――妓院。
好久没见胡雪岩来妓院,老鸨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赶忙迎了上来。
“胡大老爷,您可是稀客呀!快到里面坐。”把胡雪岩让到里面,便开始嚷道:“小翠、秀兰、阿香、玉兰,快来接客呀,胡大老爷来了。”
“别喊了,别喊了,叫玉兰来就可以了。”胡雪岩赶忙阻止她。他不愿意到这里来太热闹了,他只想找个稍微看得上眼的,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独处一室,聊以慰藉他那颗烦乱的心。
玉兰下来了,模样还可以,只是过于放荡的生活过早地让一两条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她脸擦得很白,令人怀疑一针下去会不会有血出来。衣服很随便地穿着,甚至把衣领开到了胸前,露出了粉红的抹胸和粉白的脖颈。
胡雪岩搂定她的腰身进了她的房间,里面香气扑鼻,令人心神荡漾。
玉兰转身要去倒水,胡雪岩一把拉住她。
胡雪岩发泄完心中的怨气,然后整理好衣服,扔下一张银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留下玉兰一人在那里。
胡雪岩还是把罗四姐接来了,连同她的女儿小娟,他是让刘不才刘三爷去接的,刘不才当时已是胡庆余堂的管总,这种事情他乐得去做。
胡太太毕竟是胡太太,她不能失掉该尽的礼数,她也是慑于胡雪岩的威力,因而罗四姐的到来,倒也顺顺利利。
渐渐地,胡雪岩把家的事多交给罗四姐处理,罗四姐会处事,又有办事能力,像《红楼梦》中深得贾母信任的王熙凤。胡太太心里有气,可又不能不佩服罗四姐的能力,也只好忍气吞声了,只是时不时地暗中给罗四姐拆一拆台,但罗四姐很容易就能将其化解。罗四姐对胡雪岩也是极体贴,但管得很严。胡雪岩在外面沾花惹草,如果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一定会让胡雪岩头痛好几天,胡雪岩对她是既爱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