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印度有个传说,在某个初春的早晨,有只麝香鹿嗅到了空气中一股神秘而美妙的香味,这气味似乎暗藏着宁静、美丽和爱,低语似地引诱着它循迹前去。它情不自禁地下定决心,就算找遍全世界,也要找到香味的源头。它爬上险峻结冰的山巅,穿过炎热的丛林,千里跋涉于无边的沙漠,无论走到哪里,那股香味都无所不在,虽清淡却清晰怡人。到了生命将尽的时刻,它因为努力不懈地寻找而精疲力竭,终于倒在地上。就在向前倒下之际,它的角竟然刺穿了自己的腹部,突然间,空气中充满了那种神妙的香味,它临死前才领悟到,香味竟然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陷入疏离感与缺乏自我价值感的迷惘中时,我们会以为佛性不在自己身上,而心灵觉醒看起来也如此遥不可及,像是属于另一个时空一般。
迷惘的我们以为开悟这种事只发生在亚洲,只发生在几百年前,只发生在寺庙里,或者只发生在比我们虔诚、持戒的人身上;我们可能会像那只麝香鹿一样,花一辈子找寻自己本有的东西,而事实却是,我们只消停下来,加深自己的觉照就可寻到。
随着灵性逐渐成熟,我们对于领悟真理、以开放的心态面对生活的渴望,变得比以往更加迫切,甚至远远超过逃避痛苦追求享乐的本能反应。若被同伴误会,我们也许会愤慨不已,但也将乐意看清自我,体谅他人的痛苦,宽恕他们,并继续爱他们。寂寞或悲伤的时刻,我们也不太会利用食物、药物或持续的忙碌来减轻痛苦。我们将逐渐在自然而不造作的智慧和慈悲中觉醒。
我们真正的、俱生的本性,按照大乘佛法的解释,称为般若波罗密多,即圆满智慧之心髓。这种智慧的圆满状态称为“诸佛之母”、“如实展现世界者”,她被视为“光之源?一切恐惧与悲苦因而皆被断除”。当我们明了自己的真实本性时,将不再迷惘、害怕或畏缩;因为我们明白,自己最深切的本质即是那以爱注视着宇宙万物的觉性,它纯净且已觉醒。
虽然我们有时会深刻地顿悟自己的真实本性,但通常情况下,洞察真实本性是一个渐次发展的过程,所以这过程也被称为觉醒之道。所谓的“道”似乎意味着要到达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但是在修持灵性的生活中,“道”是要使我们在爱与觉性中敞开胸怀。
我们的佛性
某次闭关时,老师问了一个简单却深刻的问题:“你真的相信自己是佛吗?”我内在的回应是:“当然相信?有时是这样。”我早已无数次察觉到自己的心逐渐觉醒而且自在,并确信自己的俱生本质即是清净觉性;然而我也清楚,我大多数时候仍坚信自己是个没有佛性的“小我”,仍旧需要做些不同凡响的事加以修持。
我希望能深入觉察这个迷惘的“小我”,因此在闭关期间不时自问:“我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答案是,我是个喜欢妄想的禅修者,又不够精进;我闭关修持佛法,却穿着性感,一点也不端庄;我爱批判,脑袋瓜里老是在评断他人的表现和行为;我是个自私的瑜伽行者,跟老师会面时只想竭力表现自己好让他印象深刻。
这种问题的确有用,它清楚揭露了自己是如何频频深陷迷惘之中。我发现,每当把自己看作“小我”时,对自身本有佛性的信心往往会动摇或丧失,虽然不是每次都这么极端,但恐惧和疏离感却始终潜藏于心。
那次闭关结束后有一段时间,我的这种怀疑自己真实本性的习性似乎变得更极端了。有天早上,纳拉扬准备上学,我正好在卧室中禅修,内心感到相当宁静、如如不动,我并没有特别观照什么,只是安住在觉性之中。随着影像、声音和感觉在无远弗届的心之虚空中生起、消融,我领会不执著于任何事物的美妙自在境界,感受对世界的强烈慈爱,佛性的形迹颤动显露:我感到如同虚空一样开阔,如同灿烂的太阳一样觉醒;无边无际,无遗无漏。
就在这时,忽然间敲门声大作,纳拉扬气喘吁吁地闯进我的房间,向我道歉后,问可不可以载他上学,他说他已经用上百米冲刺的速度,但还是错过了校车;我开阔闪亮的宇宙陡然间在母亲的角色和责任中毁灭了。我答应了,随便穿上一条牛仔裤,就和他一起往门外走去。车子在华盛顿交通尖峰时段的车水马龙中蠕行,我开始觉得不耐烦。我问他今天的科学小考准备妥当没,他嘀咕着说:“还没。”再问,才说他前一天忘记把实验室的报告带回家了,表面上我试图不要像平常一样,数落他怎么如此不善于安排自己的生活,也试图阻止自己说出苛刻的话,但实际上,我感觉五脏六腑随着怒气的翻腾而愈显压抑。当他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时,我低声咕哝:“不可以!”然后生气地把他的手推开,现在要听饶舌歌未免也太过火了。
我注意到下巴的冷酷线条、心中的紧缩,提醒自己这也是练习正念觉察的机会,然而这个提醒似乎只是空想,事实上我感到紧张和戒备,纯粹是一个紧张兮兮的神经质母亲;我所珍惜的觉性,我最近才知道是自己真实本性的觉性,当下也只是飘荡空中的香味,既疏离又遥远,跟这个在车龙阵中穿梭的女人毫无关系。
好不容易回到家,车子转进车道,我熄了引擎就坐在那儿不动了;有时候,车内加了防护罩般的空间,就像最神圣的禅修殿一样,有助于我深入触及当下。
一开始我实在很焦躁不安,按捺着想冲进屋里查看电子邮件和电话留言的冲动;我坐在车内停歇片刻,感受着身体的反应,观想到底是什么在要求我的关注。
庭院中的小松鼠在树梢彼此追逐,就好像我的感受追逐着彼此一样,我知道自己什么也不必做,只消等待这些感受散场离去就好了。随着双肩的拱起以及疲累感的缓缓蔓延,我认出了失败感。
在儿子闯进房间之前的一刻,我的感觉是那般平静宽广,怎么可以突然间又觉得如此不胜负荷、恼怒不安、紧张不堪?无论是在禅修、为人母还是在生活层面,我都全线战败了。我很熟悉这种自我怀疑的感受,我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办法在生命的高低起伏中,一直保持关爱与开放的态度?
释迦牟尼佛在即将觉醒的关键时刻,面临异常强烈的怀疑。他通宵坐在菩提树下,以觉察心和慈悲心应对贪欲之神、仇恨之神与妄想等魔王的种种挑战。
黑夜渐渐退去,释迦牟尼佛的心灵已然觉醒,但是尚未完全解脱,因此魔王决定使出严苛的最后一击:悉达多有什么资格证得佛果?换句话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魔王这是在怂恿释迦牟尼背叛自己,试图说服他以为自己在原地踏步而放弃修行。
于是,释迦牟尼伸手做触地印以响应魔王的挑战,通过接触大地,他呼唤大地见证自己历经千劫的慈悲心,这也意味着他触及觉醒心的基础——帮助所有证悟者成长的圆满智慧心。他在呼求自己的真实本性,以扫除使他无法圆满解脱的怀疑心。据说,当他触摸大地的一刹那,整个大地为之震撼动摇,空中隆隆作响,魔王看到面前的并非凡人,于是害怕地鸣金收兵了。
那天早上我坐在车内,记起要彻底接纳心中混乱如麻的感受。于是心口紧绷僵硬的感觉逐渐软化了,我认出当下因怀疑自我而生起的痛楚,并允许它继续存在,这使我感到更加真实觉醒。随着时间流逝,我逐渐回到关怀开放的觉性中。
小松鼠已停止在树梢上狂闹的嬉戏,微风轻轻穿过叶间;我感受到内心不断增溢的宁静。我已不再把自己标签为失败的母亲或无能的禅修者,怀疑仍存在,但它倒像是心神不宁小心翼翼的“自我”在悄声细语。
为了防止自己再次紧张兮兮地堕入任何“自我”的感受,我继续问自己:“当下是谁在觉察?”我只觉察到觉性,任何“我”都不存在。没有任何实体在经历失败,没有“自我”在烦恼害怕,没有任何使“自我怀疑”得以存在的立足点;当感受和情绪之流在我的身心内流淌时,没有任何“自我”在背后操控,我只见到觉性无尽的虚空——无形无色、开放觉知。
犹如佛陀响应魔王最后的挑战,伸手触摸大地一样,当怀疑的声音折磨我们,我们就努力去触及当下这一刻,通过直接联结大地、生命、呼吸、内在境界,我们也是在触摸大地;通过清楚直观生命之源——觉性,我们也是在触摸大地。当联结了眼前经历的一切,我们就能了悟自身本性的真实宽广。
洞见自我,放下一切,进入觉性
上座禅修时,首先从当下的经历着手,用仁慈的态度对待我们最希望被关注的领域,身与心就会逐渐放松;倘若仔细观照,我们就会认出“自我”的感觉也在逐渐消散。此时,我们还是会习惯性地感到一阵微妙、持续的紧张,好像还有一个“我”似的:我是“那个平静下来的人”,或是“那个在禅修中引导自己的人”,我把这种有些模糊的自我感称为“幽灵”自我。
有些人称之为目击者,或观察者。“幽灵”自我虽然不如嗔恨或恐惧的自我那般难缠,但它攀执于身份特质,阻碍了我们解脱自在。
佛陀教导我们,若攀执任何事物,包括攀执观念感受,都会遮障觉性,使之无法完全解脱。这时我们就应自问:“是谁在觉知?”就像当时我在车内所做的一样。我们也可以问:“是什么东西在觉知?”或“我是谁?”抑或“是谁在思考?”以此来觉察觉性本身;我们要深入觉性之中。通过提问、深入觉性,我们得以把使自己感到疏离且受束缚的“自我”彻底斩断并驱散。
吉姆参加我的每周禅修课程已经八个月了。由于深感挫折,下课后他来找过我几次。每次他都能够静下心来深入觉性,到最后就会意识到目击者的存在,当他问:“谁在觉知这个目击者?”目击者就再次跳出来,他很担忧自己“没搞懂”,因此某天晚上下课后又来找我。我请他以正念觉察来感知目击者的知觉感受、形象和心情,他说,他看到一团光在他身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这就是我。”我问道:“是谁在觉知这团光跟这声音?”他马上回答:“当然是我!”他说他真的很烦,这就好比有个人——佛性的“我”——在挑战他认为绝对真实存在的自我。过了一会儿,烦躁变成了气馁,他泄气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好迷惑,禅修搞得我很不自在。”
深入觉性的时候,假使我们急于有所成就,觉照就会固着在念头、声音或知觉感受上,反而令我们无法保持不偏不倚与容纳性。与认出并接纳一切变化相反,我们反倒觉得一定得抓住什么,留下点什么。于是我们试图理解所发生的一切,试图对觉性下定义。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行为,就是因为我们在攀执“自我”概念,希望保有对自我的认同感。
我鼓励吉姆去寻找能让自己在练习深入觉性时更为全然放松的方法。我跟他分享了我的西藏禅修老师措尼仁波切开示的认出自身真实本性的指导口诀:“观照察看,放下,自在放松。”仁波切在开示这个口诀时,首先把双手放在离脸庞约一尺远的地方,向外张开。我们的注意力就像这两只向外张开的手掌,总是专注在生命的影像——我们的外在与内在世界。
然后仁波切把手心转向自己,代表直观觉性的动作——“观照察看”,放下对念头与其他一切事物的注意力,我们直观这观照者,然后,“放下,自在放松。”仁波切的手缓缓放下,放在大腿上。当深入觉性,看到它的真实,我们便会放松,全然放下,进入实相。
接下来的那个周末,吉姆下课后告诉我,他在前一天晚上禅坐时,终于有了深刻的了悟。跟之前一样,他在静下心之后,又意识到目击者以一团光的熟悉模样出现在背后,他好奇地问:“是谁在觉知?”他接着形容:“我可以感觉到心中的紧绷,一直想要找到所谓的’我‘,但事实上,我实在找不到任何实物,在那一瞬间,在我的心想出任何解释之前,我完全放松了,这就是了?整个世界都是觉性。”
有一则著名的禅宗公案说的是,菩提达摩祖师的弟子慧可问师父:“请师父替我安心。”菩提达摩回答:“把你的心拿来给我,我才能帮你把心安好。”很长的一阵静默之后,慧可说:“但是我找不着。”“你看,”菩提达摩微笑,“我已经安好你的心了。”
就像慧可大师一样,我们向内看时,发现其实没有实质,没有心的实体,没有我,也没有任何可见的事物。剩下的只有觉性,开阔空无的觉性,无边无际;除非我们任由自己攀执念头,或追逐喜欢的知觉与感受,否则,不会有任何着力点,也没有任何坚实的基础。尽管身边依然充斥着大量的声音、知觉、感受、影像等等,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执取,没有幕后的自我操控一切。这种无见之见,就是我的西藏禅修老师所说的“无上见”。
然而所谓的“空无一物”,并不表示生命里的一切都没有了;而是说,在这空性的觉性之中容纳了所有对当下的感知。觉性的本质即是感知,一种对当下经历的持续性认知体验。在读这本书的当下,你仍听得到声音,也感受得到颤动,也能见到形状与颜色;这些感知是一瞬间自然发生的。犹如阳光照亮的天空,觉性在感知之中光华四射,无边无际、容纳所有。
就像吉姆所领会的,要认出这纯净的觉性,我们就必须先抛开遮蔽了本性的情节、念头、缺憾以及恐惧等。殊利尼萨噶达他曾经说:“真实世界超越了我们的想法和概念,我们透过自己的欲望之网看它,欲望又分为愉悦与痛苦、是与非、内与外。要如实见到真实世界,必须超越这张网,这并不难,因为,这张网到处都是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