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回“诗唐”——唐诗经典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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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王昌龄(四首)

王昌龄(698—757),字少伯,长安(今陕西西安市)人,一说太原(今属山西)人。开元十五年(727)进士,授汜水尉。后中博学宏词科,官校书郎,贬为江宁丞。晚年贬龙标尉。安史之乱中为亳州刺史闾丘晓所杀,死时约六十岁。

他是盛唐开元、天宝间的著名诗人,擅长五古与绝句,而以七绝成就最高,被后人誉为“七绝圣手”,可与李白争胜。诗风委婉多姿,雄浑自然。有《王昌龄诗集》。

归期无日语亦悲壮

——读《从军行》(七首选一)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从军行》为乐府《相和歌辞·平调曲》旧题。王昌龄所作《从军行》共七首,沿用乐府旧题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当时边塞征战生活的丰富图景,本篇原列第四首。诗中描写边塞特有的景物,表现了出征战士英勇杀敌、保卫祖国的坚强决心。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是写景:青海上空密布的云层遮蔽了雪山,从青海遥望,远在甘肃的玉门关只是一座孤城。实际上,站在青海是望不见玉门关的,这分明是采用了想象的手法,借以渲染气氛。“青海”,即青海湖,在今青海省西宁市西。“玉门关”,故址在今甘肃省敦煌市西。“雪山”,即祁连山,在今甘肃省。这开头两句,既是写景,又是暗喻。首句暗示敌军压境,形势之险恶;次句暗示当时边防的势孤力单。

第三句“黄沙百战穿金甲”,写环境的艰苦。“黄沙”,沙漠,这里指战场。“金甲”,铠甲。“穿”,磨穿。战士们久战沙场,铁甲都已经磨穿。

有了前三句的气氛渲染和环境衬托,最后一句亮出了诗的主旨:为了维护国家的和平与统一,不破楼兰,誓不回军。“楼兰”,汉时西域国名,故地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鄯善县东南,唐时已不存在。汉武帝派特使去大宛国时,楼兰阻挡道路,并杀死汉使臣。汉昭帝元凤四年(前77),大将军霍光派傅介子前往楼兰,用计斩其王,事见《汉书·傅介子传》。这里借此典故来泛指侵扰西北的敌人。对末句也有作愁思语看。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说:“作豪语看亦可,然作归期无日看,倍有意味。”在王昌龄的诗中,两种意思皆有,但此作豪语看较妥。

在写作上,这首诗善用暗喻,语言凝炼,画面鲜明,情调昂扬,气氛浓郁,具有鼓舞人心的艺术力量。

境界悲壮感喟深重

——读《出塞》(二首选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作为盛唐边塞诗派的代表作家,王昌龄的边塞诗不仅数量多,而且成就高,《从军行》、《塞下曲》历来被推为边塞诗的名篇。这里我们介绍的《出塞》,不仅是他的边塞诗代表作之一,而且曾被推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王世贞《艺苑卮言》)。

《出塞》原题下有二首,这里选的是第一首。如果我们翻开通行的《唐诗三百首》,可以看到它是放在七言绝句之后,列在乐府一类里。细心的读者也许要问:从形式上看,它不是一首七言绝句吗?为什么另起名叫乐府呢?笔者以为可能有两个原因: 第一,它是能入乐、可以歌唱的;第二,它用的是乐府古题。郭茂倩的《乐府诗集·横吹曲辞》第五类就是《出塞》。

从结构层次上看,这首诗可分为两层,前两句为一层,是借写景和叙事抒情;后两句为一层,是借用典故抒发胸臆。两句及两层之间,又存在着深刻的具体的想象上和逻辑上的有机联系,需要认真体会。

第一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从写景落笔,抓住明月和关山两种典型事物,勾勒出一幅凄清动人的月照关塞图;用“秦时明月”与“汉时关”的互文见义的特殊句法,显示关塞由来已久,烽火至今不熄。全句的意思是:现在的边塞,还是秦汉时的明月,还是秦汉时的关山。但这寥寥七字,却展示了从秦汉至唐一千年间边塞战争的历史画卷,其内涵之丰厚、用语之精炼,实在令人叹服!

第二句“万里长征人未还”,因景入情,很自然地联想起那些在万里之外的月下守边的“征人”。“人未还”点明戍边士卒终无回家团圆之日:自秦汉以来,多少征人,血洒疆场,至死未归,直到现在,仍有无数征人背井离乡,戍守边关,没有返回家园。“万里长征”则暗示征夫和思妇两地相思之苦,言中深寄关切同情之意。这一句写边塞之遥远,万里长征,旷日持久,又为全诗在时空方面作了开拓。

由于长征万里,征人久久未归,面对着古代的关塞,当时的明月,自然不能不想自己的遭遇和民族的遭遇,并由此而想到一千年以来已经过去的民族和人民的遭遇来。古代已经如此,现在还是依然。那么,怎样才能结束这种局面呢?诗的后两句由“人未还”三字生发,对这个问题作了回答。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两句写出了人民群众的共同愿望:只要有像李广那样忠勇威武的名将出镇边疆,那就不会让敌人的兵马越过阴山侵扰中原。这既是对古代英雄人物的怀念和歌颂,又是对朝廷择贤任能、选拔良将的希望,也饱含着诗人心系国家安危的思想感情。

综观全诗,我们可以看出,这首诗不但具有丰厚的内涵,而且唱出了时代的心声:慨叹边塞战争的经久不息及其给人民带来的生离死别的痛苦,希望能有英勇善战的将领来保卫国家的安宁。这就是《出塞》的主旨所在。

在写作上,这首诗也有独到之处。比如:

一、时空延展,境界广阔。此诗前两句中,“明月”、“关山”和“万里长征”是拉开空间距离,“秦时”、“汉时”和“人未还”是拉开时间距离,从而构成广阔的境界,增大了诗歌的容量。

二、借用典故,寓意多重。此诗后两句中,借用汉将李广的典故,构成历史与现实对比,汉将与唐将对比,有能与无能对比,安宁与战乱对比,从而表达了丰富的思想感情,使诗歌意蕴深厚,显得分外凝重而深沉。

总之,这首绝句境界悲壮,感喟深重,像一声声时代的战鼓,敲打在人们的心坎上,至今读来仍有雄浑深沉的感人力量。

深情幽恨意旨微茫

——读《长信秋词》(五首选一)

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这是王昌龄宫怨诗的代表作。《乐府诗集》将此诗编入《相和歌·楚调曲》,题作“长信怨”。《长信秋词》共五首,这里选的是第三首。

“长信”,即长信宫,是汉朝太后居住的地方。汉成帝时,班婕妤长得很美,而且能文,因而得到成帝的宠爱。后来,成帝又爱上了赵飞燕和赵合德姊妹。班婕妤知道她们骄妒狠毒,长期与她们相见,恐有被害的危险,于是要求到长信宫去侍奉太后。本诗正是借班婕妤的故事,委婉含蓄地抒写了失宠宫女的忧愁怨恨,揭露了皇宫“金殿”、“珠帘”背后的黑暗腐朽,同时也寄托了诗人抑郁不得志的情怀。

首句“奉帚平明金殿开”,写宫女每天要做的一件事情。“奉”,作“捧”讲,“奉帚”,指“执帚”;“平明”,天亮。这句是说:清晨,金殿刚开,就拿起扫帚去打扫。一个宫女,干的是单调刻板的洒扫之事,工作完毕,无所事事,其空虚悲凉之情可见。

第二句“暂将团扇共徘徊”,代用了班婕妤故事。“暂”,一作“且”。“团扇”,乐府《相和歌·楚调曲》中有一篇《怨歌行》,一名“团扇诗”,亦称“团扇歌”,其辞云: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相传这首诗是班婕妤所作。诗以秋扇之见弃,比君恩之中断。王昌龄以“团扇”二字,隐括了《怨歌行》的寓意,暗点一个“怨”字。“徘徊”,写出心情的不安定。着一“共”字,写人与扇同命运,共与徘徊,“不语而神伤”。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承上转作人物的心态描写,手法更为委婉曲折。诗人明明是写宫女己不如人的怨恨,但偏不直说,而以“玉颜”与“寒鸦”对比,说自己失宠之后,幽居深宫,寂寞无侣,满腹怨情无处可诉,竟然感到自己不如寒鸦来得有光彩。寒鸦尚且还能飞入昭阳殿,再带着温暖的日影回来,而她却身居冷宫,永远失去了君王的宠爱。这样对照写来,倍感凄然,从而增强了读者的感受。

在艺术上,此诗描写细致,笔法含蓄婉曲。诗中的“日影”意带双关,明为写景,暗喻君恩。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称赞王昌龄的绝句“深情幽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谓之唐人《骚》语可”,主要指的就是这类宫怨诗。

别开生面新颖拔俗

——读《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芙蓉楼,故址在今江苏省镇江市,即当年的润州。相传是东晋王恭在这里任刺史时所建。登楼可以俯瞰长江,遥望江北。辛渐是王昌龄的朋友,据辛文房《唐才子传》说:“王昌龄……与文士王之涣、辛渐交友至深,皆出模范,其名重如此。”可见辛渐也是当时一位颇有名气的诗人。他这次由润州渡长江,取道扬州而北上洛阳,这时王昌龄正任江宁(今南京郊区)丞。于是他从江宁陪伴辛渐来到润州,然后在此分手。《芙蓉楼送辛渐》就是诗人在芙蓉楼为辛渐送别时写下的。原诗共两首,这里选的是第一首。

诗的首句“寒雨连江夜入吴”,从写景入手,点出送别前夕的天气、季节。“连江”,满江。“吴”,指镇江一带。镇江在春秋时属吴地,三国时属东吴,所以说“入吴”。“入吴”,并非指诗人和辛渐,而是指“寒雨”。昨夜寒雨入吴,萧瑟的江风,使长江的江面乃至整个吴地笼罩在一片阴冷的雨幕之中。写“雨”,用一个“寒”字,既写了雨之冷,也暗示出作者凄寒孤寂的心情。

第二句“平明送客楚山孤”,由昨夜推移到清晨,点明送别。“平明”,清晨,天刚亮的时候;“楚山”,指友人从镇江赴洛阳途中之山(即镇江附近的山)。清晨,风停雨住,客人就要起程了,北望隔江的去路,但见“楚山孤”。一个“孤”字,揭示出客路的孤单和寂寞。

按照一般送别诗的写法,在点题之后,接着便抒写两人依依不舍的心情,但此诗却另辟蹊径,借对友人的叮咛之辞来申述自己的志趣。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并不是洛阳人,他的老家在京兆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但由于他在任汜水尉时,结识了不少洛阳一带的朋友,这次辛渐将赴洛阳,必然会有关心他的人要问及他的近况。怎样告慰这些亲朋好友呢?“一片冰心在玉壶。”“冰心”,像冰一般纯洁的心。诗人化用南朝诗人鲍照《代白头吟》中“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的诗句,向亲友表明自己的心迹:如果洛阳的亲友向你问起“我”的情况,就请代为说明,“我”是清白无辜的,“我”的心就像玉壶中的冰那样明净无瑕、晶莹纯净;遭到贬谪,那并非由于“我”的过错。这里,作者用“冰心”、“玉壶”比喻清廉的操守,真是新颖、鲜明、生动。凡用物比人者,往往取其不甚相似中的某一点相似,这样给人的印象会更深刻、新颖。曾有一则以壶比人的笑话,说的是:有几个朋友相约在一起喝酒,各人自道酒量,一个说他能喝十杯,一个说他只要三杯就足够了,另一个说他一见到酒壶就要醉。朋友们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每次喝酒回家,都要挨老婆的臭骂,骂的时候,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丈夫的鼻子,样子活像一把酒壶,他怎能不见了酒就醉呢?这笑话是拿酒壶来比恶妇骂人,是取其骂人的姿势相似,因而显得可笑。而王昌龄这里以“玉壶”作比,则取其与自己品格高洁相似,因而显得生动、新奇。

总的来看,这首诗一反前人送别诗“黯然销魂”的感伤颓废的低沉情调,而展示了诗人豁达乐观的气概。

全诗描写生动,比喻新鲜,诗意含蓄,情致深婉,“含不尽之意在于言外”,在古代送别中,堪称一首别开生面、新颖拔俗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