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712—770),字子美,原籍襄阳(今湖北襄樊市),寄居巩县(今属河南)。祖父杜审言,著名诗人。早年南游吴越,北游齐赵,过着“裘马颇清狂”的生活。天宝中,客居长安近十年,郁郁不得志。安史乱起,奔亡流离。肃宗朝,官左拾遗,因直言进谏,改华州司功参军。未几,弃官入蜀,居成都城外浣花溪畔。西川节度使严武表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后携家由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出峡,病死江湘途中。后世称为杜工部。又因其客长安时,曾住杜陵附近的少陵,称杜少陵。
杜甫是我国古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忠实地反映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反映了那个时代人民的疾苦和愿望,享有“诗史”之盛誉。他兼擅各体,以古体、律诗见长,风格多样,以沉郁顿挫为主,对后世诗坛影响深远。有《杜少陵集》二十五卷,存诗一千四百余首。后人注本颇多,主要有清人钱谦益《钱注杜诗》、仇兆鳌《杜诗详注》、杨伦《杜诗镜铨》等。
一代之史诗千秋之殷鉴
——读《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嵲。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
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杜甫的代表作,也是他五言古诗中最具盛名的作品之一,和《北征》可称姊妹篇。两诗异曲同工,先后辉映,突出地表现了杜甫沉郁顿挫的诗风。
此诗作于天宝十四载(755)。是年十月,在长安困守了十年的杜甫,终于得到了一个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从八品小官,职务是看守兵器。在就职前,他于十一月初离京赴奉先县(今陕西省蒲城县)探亲。当时安禄山已反于范阳,但消息尚未传到长安,玄宗正携杨贵妃避寒于骊山华清宫,寻欢作乐。杜甫途经骊山下,忧愤交集,到家后便写下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不朽的现实主义杰作。
这首诗的原文整整五百字,写的是旅途见闻,但以述志抒怀为主,故以“咏怀五百字”标题。
全诗可分为三大段。
第一段,自开头至“放歌破愁绝”,主要是申述个人的怀抱,分三层来写:“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诗一开始,作者便亮出自己有“窃比稷与契”的用世之志。“杜陵有布衣”,是杜甫自指。杜陵在长安东南,是汉宣帝的陵墓。杜甫祖籍杜陵,他自己也在这一带住过,故自称“杜陵布衣”。“老大意转拙”,是说自己年岁大了,却变得愈来愈拙笨。“拙”与“机巧”相对而言,是反话,是诗人长安十年理想不能实现的忧愤语。其本意是年龄越大志越坚,越不愿投机取巧,随波逐流。“许身一何愚”承上“意转拙”,用同一讥讽口吻说自己的志向多么愚笨;“许身”,期望自己。“窃比稷与契”就是诗人所期许的目标。稷和契是传说中辅佐虞舜的两位贤臣。跟这样的人物看齐,则意味着要做大臣宰相,谈何容易!
终于年华老大,一事无成,落得了“居然成濩落”的地步。“居然”,果然。“濩(惑)落”,指“瓠落”。《庄子·逍遥游》记载把一个能盛五石粮食的大瓠剖成小瓢,则瓢底平浅,不能容水。这里用以比喻志大难酬,大而无当。
“白首甘契阔。”“契”,读qì,是辛勤、劳苦的意思,与上文“窃比稷与契”的“契”不同,前文的“契”,读xiè,是人名,传说是舜的臣。至此又一转,即便这样,也甘心辛勤到老。又岂止到老?下文再逼进一步。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jì惑)。”人虽老了,却没有死,只要还活着就总希望自己的理想能得以实现。这真有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的精神。“此志”,指上文“许身稷契”之大志。孟子说:“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是以若是其急也。”(《孟子·离类下》)杜甫自比稷、契,对自己的政治抱负是执著的,所以他始终关心着人民。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一年到头为天下的黎民百姓担忧,希望能救他们出水火,以至忧心如焚,感慨万端。这是杜甫的中心思想,也是杜甫的伟大之处,然而这种思想却不为“同学翁”所理解。
“取笑同学翁”,招来同学先生们的讥笑。作者在“同学”后面加一“翁”字,外示尊敬,实含讽刺意味。正是这些庸俗之辈的“取笑”,竟使得诗人“浩歌弥激烈”——表达思想感情的歌唱更加响亮,更加慷慨激昂。
以上为第一段的第一层,是正面述怀,下文又有了转折。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这四句是说:自己也曾想隐退山林,遨游江海,自在度日,只是因为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遇到这么一个像尧、舜一样的好皇帝,所以不忍心永远离开。这说明杜甫是想有所作为的。可是当时政治的实际情况是怎样呢?唐玄宗的所谓开元盛世已一去不复返了。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这是比喻的说法,意谓朝廷人才很多,治理国家并不缺少像自己这样的人。既然如此,诗人为什么却偏要挨上来,不舍得撒手离去呢?
这是因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意思是说,我忠于君主的本性,就像葵花向着太阳一样,是不可改变的。“葵藿”,指葵花和豆叶,此处因葵而连类并用,复词偏义。曹植《求通亲亲表》云:“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臣窃自比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实在陛下。”杜甫此句出于此,既表示自己忠于皇帝的天性至诚,亦含有希望皇帝“垂三光之明”的意思。
以上为第一段的第二层,是从反面述怀。下面第三层,是对上文的总结。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这里以蝼蚁与大鲸对比,表白自己与当时许多庸俗小人的区别,但以反问自己的方式说出:看看那些蝼蚁之辈,只是经营自己的巢穴,我为什么偏要去效法海洋里力挽狂澜的大鲸?正话反说,自嘲自怪,其意显然。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意思是说:由于自己胸怀大志,又羞于干谒,所以耽误了生计,直到今日还穷困劳碌,不过我倒也甘心情愿。这里说“耻事干谒”,并着一“独”字,既表现了诗人不愿屈志随俗的傲岸精神,又可见当时的蝼蚁辈之多,干谒成风。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巢父和许由是古代传说中的两位隐居高士,他们生逢尧舜之世,回避世事,归隐山林,赢得后世文人的称颂。诗人说他本也可以走巢、由的道路,去享受那山林之乐,但终于无法改变自己的操行,有愧于巢父和许由。这样,诗人能走的路不想走,想走的路又走不通。怎么办呢?在这极度复杂的思想矛盾中,他只好“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用饮酒和放歌来解除心里的巨大愁闷。这一段自叙其志向,一字一转,一句一意,写得曲折跌宕,愤慨淋漓。
第二大段,自“岁暮百草零”至“川广不可越”,写赴奉先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
前六句写从长安出发上路时的情形。“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初冬岁暮,百草凋零,疾风怒号,好像高峻的山冈也被吹得裂开了,就在阴云密布的半夜里,诗人出发上路了。“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是诗人路上的感觉:霜严风疾,诗人欲束紧衣带以御寒,不觉用力太过而折,手指冻得僵直了,无法把断了的衣带系结起来。这一细节描写,形象生动,令人如历其境,仿佛感受到行旅风霜之苦。“霜严”两句,极写寒冷,上承“中夜”,下启“凌晨”,可见其结构之严密。
接下来,诗人用了二十八句诗(从“凌晨过骊山”至“霜橙压香橘”),写路过骊山时的情景。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嵲。”“骊山”,今陕西省临潼县南。骊山有温泉。据《唐书》记载,唐玄宗每年十月带领杨贵妃及其宠臣去那里避寒。杜甫路过骊山时,已经由“中夜”到了“凌晨”,他们仍在那里欢歌宴舞,纵情享乐,可见是通宵达旦,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对此,诗人先不从正面描写,而是通过景物来渲染环境气氛。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这两句,从大处着墨,描绘晨雾浓重,像是把整个天空都填得满满的,雾重天寒,所以走起路来就觉得崖谷间道更“滑”了。“蚩尤”,传说上古时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弥三日,军人皆恐。这里用作“雾”之代语。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瑶池”,古代神话中西王母与周穆王游宴的地方,这里指骊山的温泉。温泉水热气腾腾,皇帝的禁卫军往来如织,兵器互相碰撞。在完成了环境描写之后,诗人将笔锋一转,勾勒出一幅君臣寻欢作乐图。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在国难当头之时,唐玄宗仍然和妃子大臣们在华清宫欢娱无度,优雅的乐曲声响彻天空,达官贵人们有的在温泉里洗澡,有的到宫殿参加宴会。面对皇帝、群臣的挥霍,诗人忧心如焚,一针见血指出:“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大意是:朝廷分赐给群臣的绢帛,本来是贫家妇女辛辛苦苦织出来的,是劳动人民的血汗,下层官吏却用极其残暴的方式征集来进贡朝廷。这就尖锐地揭示出了统治阶级对人民残酷剥削的事实,接触到了阶级的对立。但诗人限于封建士大夫的仁政思想,又不得不为皇帝开脱:“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这几句说,皇帝以筐篚(竹器)盛币帛分赐大臣,本意是希望他们尽忠效力,使国家隆盛。如果为臣的忽视了这个道理,那皇帝的赏赐岂不是白扔了?衮衮诸公,挤满朝廷,凡是有点良心的人,面对上述情景,都应当感到惊恐不安,因为这样下去,是一定要出大乱子的。在这里,诗人以“如”、“岂”作假设与反诘,一进一退,逼问有力,且问中含有愤慨。浦起龙说“此以责臣者讽君也”(《读杜心解》),似不无道理。下面更进一层。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这是说非但文武百官如此,听说皇宫里的奇珍异宝也几乎都进了像汉朝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外戚杨国忠的家里。“内”,皇帝的宫禁,也称大内。“内金盘”,指皇宫里的珍宝、财富。接下六句通过杨氏家族的宴会场面,把以唐玄宗为首的当时社会上最为豪奢的一极和下文“路有冻死骨”的另一极,特别尖锐地对立了起来。
“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这是承上“卫霍”句,对杨家酒宴的豪华铺张作了极力的描述: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音乐齐奏,美女们披着烟雾般的轻纱在轻歌曼舞,贵客们穿着名贵的貂皮袄,欣赏着优美的音乐,吃着霜橙、香橘、驼蹄羹之类的鲜果和珍馐。“驼蹄羹”,用骆驼蹄做的汤,是一种珍贵的食品。“香橙”、“金橘”产于江南,古时交通不便,北地尤为珍贵。白居易《轻肥》中“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也把柑橘看作上等佳果,但写得不如“霜橙压香橘”那么富于表现力。着一“霜”字,不仅使人感受到经霜之橙的黄熟,而且能感受到新摘之橘的鲜美。一个“压”字,写出盘果累累。上述情形,虽出自诗人的想象,但并不是夸张。据史书记载,当时贵戚的生活的确豪华到难以复加的地步。诗人有感于此,不觉道出了震撼千古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十个字,令人触目惊心!它高度概括了当时贫富悬殊的社会现实,形象地揭示了安史之乱前夕尖锐的阶级矛盾。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一面是奢华,一面是枯槁,咫尺之间,人的生活就有天壤之别,这严酷的现实叫人还有什么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