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回“诗唐”——唐诗经典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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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杜甫(九首)(2)

写到这里,作者又回过头来描写途中的情状。他从长安到奉先,先经骊山,然后折西北至官渡,过泾渭二水,再度改道。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两句,正是交代了路途的变化。接下去写一路上的情形:“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这是诗人所见之实景。“群冰”,一作“群水”,仇注以为此时正冬,冰凌未解,不得谓冰从西来。清人施鸿保说:“今按诗意,明当作冰。若是水,既不得言‘高崒兀’;下去‘恐触天柱折’,水亦不得触也。冬时冰虽未解,然风裂日激,亦非尽待东风;且如冰未解,则泾渭诸水,又安能从西来?其说亦自相矛盾矣。”(《读杜诗说》)施说甚是。这四句写望中所见西下的冰河,用“崒兀”二字,已见河冰之高,又用“极目”二字,足见发源之远。“疑是”二句,用《列子·汤问》共工氏怒触不周山之典故,形容冰河来势之汹涌,大有天崩地裂之感,使人为之惊悸。王嗣奭认为“‘天柱折’乃隐语,忧国将覆也”(《杜臆》),这看法是很深刻的。诗人深邃明察的目光,早就意识到国家危机四伏,预感到一场大的动乱即将爆发。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这是说幸亏河上的桥梁还没有被冲毁,可是桥的支柱已经有点摇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这桥的残破不堪和摇摇欲坠,不正是大乱前夕唐王朝的形象写照吗?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写渡河的艰险:行人互相牵携而过,河面这么宽阔,桥又这么危险,真不易过去。

这段叙其经行之所见,宴游之事,所闻奢靡之风,暗示统治阶级的荒淫腐朽、社会的荣枯迥异以及由此形成种种乱象和险迹,均表现出诗人敏锐的洞察力。

第三大段,自“老妻寄异县”至篇末,写到家后的情景。

诗人先用四句诗交代了此行的原因:“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异县”,指奉先。“十口”,指一家十口人。“庶”,庶几,希望。这几句写得凄怆动人。意思是说:想到老妻还寄居于异地,一家十口人被漫天风雪所阻隔,不能团聚,谁能忍心老是不去看望他们呢?我还是希望回去和他们一块过苦日子。作为久别妻小的诗人,这次回家能和家人团聚,即便是“共饥渴”,也是求之不得的。

然而,可悲的是,“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诗人满心以为到家了,该一家人团聚了,谁知迎接他的竟是一片号啕大哭,他的小儿子已经饿死了。连邻居都为之伤心落泪,诗人哪能不难过呢?“吾宁舍一哀”,语出《礼记·檀弓》:“孔子之卫,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遇于一哀而出涕,予恶夫涕之无从也。”“舍”,是割舍的意思。诗人用“宁舍”与“亦”构成语意的跌宕,表现了克制不住的悲痛心情。

接着,他就自己的家庭遭遇抒发感慨:“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窭(jù)有仓卒。”家庭断粮,造成幼子活活饿死,做父亲的岂不惭愧!秋收之后,本不应饿死人,然而穷苦人家却不免发生这种意外的事故。那么这些粮食都到哪里去了呢?联系前段所写的“聚敛贡城阙”,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

四十四岁的杜甫遭遇幼子夭亡,这是多么大的打击和不幸啊!然而,他并没有完全沉浸在个人的不幸和痛苦中,而是推己及人,想到那些境遇不如自己的一般平民百姓。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杜甫出身于“奉儒守官”的世家,本人也是个小官,享有免缴租税和免服兵役的特权。一个享有特权的家庭尚且有如此不幸,普通百姓的痛苦就更不消说了。

最后四句又由“平人固骚屑”扩展开来,想到天下破产的农民和远戍边疆的士卒:“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诗人忧念广大流离失所的农民和远征士卒的思绪,堆积得像终南山那样高,那样沉重,像大水那样弥漫无际而不可收拾。全诗在“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这样强烈的忧郁而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中戛然而止,与开篇抒写抱负难伸的伤感相呼应,显得雄浑而深沉,悲怆而激烈,给读者以无穷的回味和思索。

综上所述,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长诗中,作者通过自己的遭遇和旅途观感,如同一幅画卷般描绘了广阔的社会生活,深刻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夕唐王朝的政治、经济危机和贫富悬殊的阶级矛盾,表现出诗人特有的政治敏感和忧国忧民的无限深情,可以说是诗人在长安十年生活的观察与体验的总结。

另外,诗中也表现了浓厚的忠君思想,如“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等,这些都是杜甫无法避免的阶级局限和时代局限。

这首诗不仅内容丰富深刻,而且艺术性也很高。

首先,作者采用了叙事、写景、抒情、议论相结合的手法。这是一首咏怀诗,但又具有纪行的性质。全诗以纪行为线索,以言志抒怀为主体。纪行就不能不运用叙事和写景的手法,咏怀就不能不用抒情和议论的手法。而这首诗正是将叙事、写景、抒情和议论巧妙地结合起来,互相穿插,互相补充,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如第二段开始六句写上路的情形,就是通过叙述和写景的结合来说明诗人旅途的艰苦。接着写“凌晨过骊山”的情景,作者有感于唐玄宗、杨贵妃和权臣贵族的荒淫无耻,发了一大段议论:“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等,议论在此诗中占有很大比重。胡夏客曾评曰:“诗凡五百字,而篇中叙发京师,过骊山,就泾渭,抵奉先,不过数十字耳。余皆议论,感慨成文,此最得变雅之法而成章者也。”又曰:“《赴奉先咏怀》,全篇议论,杂以叙事。《北征》则全篇叙事,杂以议论。盖曰‘咏怀’,自应以议论为主;曰‘北征’,自应以叙事为主也。”如此评论是很中肯的。同时,这首诗的叙事、写景、议论都是受抒情统摄的,从而使“咏怀”不显得枯燥、抽象,而具有艺术的美感,极为形象感人。

其次,对比鲜明、强烈,概括性强。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十个字高度概括了当时阶级、贫富尖锐对立的社会情况:一面是荒淫无耻,一面是冻饿和死亡,这并列的画面,不仅使我们了解到安史之乱前夕唐代社会的实况,而且能深切体验到艺术对比的魅力。

最后,本篇以散句为主,兼用对偶句,加上用的全是入声韵,使得音调短促低沉,与表达作者深沉、悲怆的感情相适应,形成悲凉激烈的声势,增强了诗歌的抒情气氛。

总之,这首诗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它以深刻的社会性和伟大的历史感,标志着杜甫古典现实主义的成熟,具有“诗史”的价值。无怪乎俞平伯先生对它有“以文而论,固是一代之史诗,即论事,亦千秋之殷鉴”(《论诗词曲杂著》)的评价。

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

——读《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首《月夜》是杜甫五律中的名篇,作于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八月。是年六月,安禄山兵入长安,唐玄宗仓皇奔蜀。七月,太子李亨(肃宗皇帝)在灵武(今宁夏灵武县)即位,改元至德。这时诗人杜甫正携家向北避难。他把家小安置在鄜州(今陕西富县)的羌村,本人则于八月只身投奔灵武,不料途中被叛军俘获,押到长安。诗人身陷京都,而家小寄居鄜州,欲归不得,因而写下了这首思念妻子儿女的动人篇章。

题为“月夜”,写的是作者“看月怀人”。如果按照通常的写法,诗一开篇便写自己在长安仰头望月,如何思念远在鄜州的妻子儿女。然而,诗人却别出心裁,从对面写来,想象出妻子月夜怀念自己的情景。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闺中”,指闺中人,古代妇女多居于闺房之中,这里借以代指妻子。首联点明时间(今夜)、地点(鄜州)、人物(闺中)。明明是诗人在长安望月思妻,而偏说妻子在鄜州看月忆己,而且是“独看”。一个“独”字,写尽了妻子孤寂、凄清的情状。“看”字里兼含“忆”的意味。丈夫只身在外,妻子独守在家,虽说有儿女相伴,但他们年幼未谙世事,尚不能替母亲分担忧愁和痛苦,故而今夜鄜州月下的妻子也就显得更孤独了。

首联用笔曲折,出人意料,但又合情合理,避免了一般的平铺直叙,因而十分引人入胜。清人纪昀在《瀛奎律髓》中批云:“入手便摆落现境,纯从对面着笔,蹊径甚别。”这是就其艺术手法的别致而言的,另一方面也因为诗人思情之深,诚如浦起龙《读杜心解》所说,“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这颔联两句,申足上联,衬出并旁证妻子“独看”。“怜”,是悲怜之“怜”,不是可爱之“怜”。父亲只身在外,年纪尚小的儿女不懂得思念他,是可悲的;不懂得父亲身陷叛军之手可能不会生还,他们将变成没有父亲的孩子,这就更可悲了;他们甚至连身边母亲望月的心事也不理解,不能为之分解忧愁。有此一笔,于全诗中仿佛不谐,而实际上却进一步突出了上联中的一个“独”字,以孩子们“未解忆长安”来衬托妻子“忆长安”的心境,更见凄楚、真挚。所以纪昀评云:“言儿女未解忆,正言闺人相忆耳。”(《瀛奎律髓》)施补华也说:“儿女不解忆,则解忆者独其妻矣。”(《岘傭说诗》)这些看法都是极有见地的。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此联承上,笔锋一转,以美容写愁苦,进而想象出其妻月下久立时的情景,为尾联之“双照”作好铺垫。雾本无香,此言“香雾”,是说妻子的头发被夜雾打湿,发髻中散发出的膏油香气把周围的雾都熏香了。这显然是夸张写法,极言妻子“独看”之久。“鬟”,古代妇女的环形发髻,“云鬟”,形容其头发稠密蓬松,如云之状。“清辉”,指月光。“玉臂”,形容其妻双臂娇嫩洁白,如白玉一般。诗人由己及彼,联想到夜深秋寒,妻子仍独立月下,翘首长安,她那洁白似玉的手臂一定被清冷的月光映“寒”了。玉臂生寒,夜深不寐,此看月之久、思忆之深可想而知。这两句,以华美之词从正面刻画妻子“独看”之孤独凄苦,色浓情重,倍增其悲伤!

以上三联,写两地对月怀人,主线在长安,但写的却是鄜州,笔笔曲折,笔笔婉转,而情致深邃,正如明人王嗣奭所评:“意本思家,而偏想家人之思我,已进一层。至念及儿女之不能思,又进一层……‘云鬟’、‘玉臂’,语丽而情更悲。”(《杜臆》)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尾联以发问作结,表达了诗人的愿望。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一家人两地分离,生死难料。诗人身陷贼手,身不由己,归去无期,因而预想有朝一日夫妻会面欢聚时的情形,这是符合人之常情的。“虚幌”,是悬挂在床前的帷帐。“双照泪痕干”,是说将来团聚时,双双倚着帷帐,赏月畅谈,让明月照干彼此的相思之泪。其实,诗人这里是以将来“双照”之欢乐来反衬现在“独看”之悲伤。杜甫的妻子,我们姑且不论,杜甫自己在这个月夜肯定是泪流满面。这“双照”时的“泪痕干”也正反映了今夜的泪不干。古人认为读诗要从文字之外去体味它的言外之意。这首诗的言外之意是很值得玩味的。

综观全诗,作者通过想象妻子月夜怀念自己的情景,表达了自己对妻子儿女的思念,字里行间浸润着真情实感。

在艺术上,这首诗有它的独创性。

首先,构思新颖,章法严谨。全诗紧扣题中“月夜”二字,不直接去写自己如何思家,而是借助想象的翅膀,神驰千里。开头两句便从对方着想,三、四句兼写彼此,五、六句又写对方,最后两句又兼言彼此。全诗虚实结合,“悲婉微至,精丽绝伦,又妙在无一字不从月色照出”(浦起龙《读杜心解》)。诗中“何时”与“今夜”、“虚幌”与“闺中”、“双照”与“独看”相对照,首尾呼应,结构巧妙。对此诗章法的分析,黄生说得很中肯。他说:“‘照’字应‘月’字,‘双’字应‘独’字,语意玲珑,章法紧密。五律至此,无忝诗圣矣。”

其次,用语精工,对仗工巧。全诗八句,隔句押韵,音韵和谐,富有节奏美。

最后,语言明白如话,而意思复杂、婉曲,作者自身之“独看”与思家之情一字未露,然而字字皆诗人之情,真不愧是大家手笔!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读《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