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洛阳(今河南洛阳市)人,一作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又因其郡望中山(今河北定县),故自称中山人。贞元九年(793)进士,又举博学宏词科。授太子校书,官渭南主簿,升监察御史。永贞元年(85)参加革新政治的王叔文集团。革新失败后,贬朗州司马,历连州、夔州、和州刺史。官诸州刺史及主客郎中。晚年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部,世称刘宾客。官终检校礼部尚书。
他早年和柳宗元交谊最深。晚年与白居易为诗友,相互唱和,并称刘、白。其诗稳健精炼,风调自然。尤其善于从民歌中汲取营养,写有《竹枝词》、《杨柳枝词》等优秀诗篇,别具特色。有《刘梦得文集》四十卷。今人瞿蜕园著有《刘禹锡集笺证》。
怀古慨今警策含蓄
——读《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西塞山,又名道士洑(fú)矶,在今湖北省大冶县东,“竦峭临江”(《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七),状如关塞,是长江中流的要塞之一。三国时为吴国重要的江防前线。另一说西塞山在湖北黄石市。
唐穆宗长庆四年,也就是公元824年,年已五十三岁的刘禹锡由夔州(今四川奉节)刺史调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沿江东下,途经西塞山,抚今吊古,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西塞山怀古》。
在刘禹锡创作此诗的五百多年前,即咸宁五年(279),晋武帝司马炎为了统一中国,谋划举兵攻吴,令益州刺史王濬营造战船。据《晋书·王濬传》的记载,当时王濬所造的战船,两艘并在一起,长宽一百二十步,每船能容纳两千多人。在船上还用木料修了望楼,四面都有出入的门。史称“舟楫之盛,自古未有”。公元28年正月,王濬以龙骧将军率领战船从益州(成都)出发,沿江东下,大破东吴的江防工事,不久便攻下金陵(今南京市),迫使吴主孙皓出降,结束了“三国鼎立”的分裂局面。
这首诗的前四句,写的正是这件史事。“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王气”,指帝王之气。古代迷信说法,帝王所在地的上空有一种特殊的云气,国亡则气歇。这里所云“金陵王气”,是指孙皓的政权。“黯然”,暗淡无光的样子,原作“漠然”,据别本改。“收”,当“消失”解。益州、金陵,相距甚远,一“下”(顺水东下)即收,极言其速。一个“下”字,写出了“王濬楼船”顺流而下、势不可挡的气势。一个“收”字,则概括了孙皓政权覆灭的景象。
第二联是对“金陵王气黯然收”的补写。“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铁锁”,铁链。“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千寻”,极言其长。“幡”,指旗。不说“旗”,而说“幡”,自含贬义。
这两句“见地利不足恃”(《唐诗别裁集》)。据记载,东吴凭借长江天险,在江中暗置大铁锥,再用铁链横锁江面,以防晋军的进攻。不料王濬用大筏数十作先导,木筏触铁锥,就把铁锥带倒了,又用长十多丈、粗数十围的大火炬,放在船前烧毁铁链,使它沉于江底,于是战船顺江而下,直取金陵(东吴首府所在地)。王濬进入石头城(今南京市清凉山),东吴国君孙皓按着亡国投降的仪式,素车白马,袒露着臂膀,反绑住双手,叼着传国玉玺,牵着绵羊,吴国的官员们披麻戴孝,抬着棺材,孙皓领着他的太子孙瑾及孙瑾的弟弟鲁王孙虔等二十一人,来到王濬的军营门前。(《晋书·王濬传》)这一联正是形象地概括了这一史事。
以上两联,从众多的历史事件中选取了西晋灭吴一事,写得既概括而又具体。短短四句诗,不仅把这次战争的指挥者、进军路线、突破江防的经过交待得一清二楚,而且写出了战争的结局,使人们看到了举幡出降的失败者的形象,内涵是十分丰富的。通过这一史事,说明国家的统一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是不可阻挡的,对割据一方的分裂者来说,“天险”和“王气”都是无济于事的。
第三联,由怀古转到慨今。“人世几回伤往事”一句,言简意赅,感情浓郁。这里所说的“往事”,指的是建都金陵的六朝(东吴、东晋、宋、齐、梁、陈)相继灭亡的史事。在这段历史中自然有许许多多的“往事”,诗人仅以“几回”二字一带而过。如此惊人的艺术概括力,真叫人叹为观止。一个“伤”字,既承接上文,表示对过去分裂局面的厌恶,寓有“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杜牧《阿房宫赋》)之意,又引启下文,暗含对当世政治形势的忧虑。
下句“山形依旧枕寒流”,用极为圆熟的手法,一笔折回到西塞山,明确点题。“山形”,指西塞山。“寒流”,指长江。这句与《金陵怀古》中“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的用意吻合。“寒”字与末句的“秋”字相应,暗示出“江山不管兴亡恨,一任斜阳伴客愁”(包佶《再过金陵》)的意境。这句是说,尽管人事变迁,兴亡迭起,西塞山却依然俯枕(临靠)长江,未曾改变。
尾联以古今对比,收束全篇,寓有告诫之意。“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上句直写“今逢”之世,歌颂“四海为家”的统一。下句说旧日的堡垒都已荒废不用,只有芦荻在发出悲凉的秋声。诗到这里似乎还有意思不曾说出,但诗篇却已结束,这就给读者留下了思考和回味的天地:三国六朝的分裂局面早已过去了,唐王朝确实已经完成了统一大业,但元和年间曾一度被平息的藩镇势力,此时又在兴风作浪,新的祸乱征兆已明显可见。这不该引起人们的警惕吗?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这首诗虽以“怀古”为名,但实际上是借古慨今,针对中唐的社会现实而发,通过“怀古”,反映了作者维护统一、反对割据的思想。
全诗寓理于叙事写景之中,气势雄浑,警策含蓄,而又如“一直说出,不见艰难吃力”(《唐宋诗举要》),读来流畅通达,毫无拘滞之感。
总之,这是一首思想性和艺术性和谐统一的好诗,历来脍炙人口,颇负盛名。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记载:长庆年间,刘禹锡和元稹、韦楚客同会于白居易家,论南朝兴废,各赋金陵怀古诗,刘禹锡的“王濬楼船”先成,白居易看了以后说“四人探骊龙,子先获,所余鳞爪何用耶”,于是余人皆搁笔。据卞孝萱《刘禹锡年谱》考证,这个故事未必实有,但其对此诗的评价还是确当的。这首《西塞山怀古》的确称得上“骊龙之珠”。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读《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这首诗作于唐敬宗宝历二年(826)。这年的冬天,年已五十五岁的刘禹锡罢和州(今安徽省和县)刺史,北归洛阳,同时白居易因眼疾罢苏州刺史,也返洛阳,两位诗人相会于扬州,握手话旧,樽酒论文。在初逢的宴席上,白居易曾作《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一诗相赠。原诗是这样写的:“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出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诗中对刘禹锡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情绪比较低沉。刘禹锡读了白居易的赠诗后,深有感触,便当场写了这首答诗。
首联“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回顾了自己被贬二十三年的不幸遭遇。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被贬出京,曾先后做过朗州(今湖南常德县)、连州(今广东省连县)、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和州(今安徽省和县)等地的地方官。夔州,秦汉时属巴郡。朗州,战国时为楚地。故称“巴山”、“楚水”。刘禹锡从永贞元年(805)被贬远州到宝历二年(826)冬应诏,前后共二十二个年头。因贬地离京遥远,预计第二年才能到达长安,故云“二十三年”。“巴山楚水”和“二十三年”,交代了被贬的地点和时间。“凄凉地”,写出贬所的偏僻和荒凉。“弃置身”,丢弃在一旁不被重用的人,这里指被贬斥在外的诗人自己。这三个字透露出诗人被贬后的痛苦和不平。这一联把自身的遭遇向朋友概括地叙述出来,而且在叙述中带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