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五口通商与西方国家以平等贸易机会,自始即因订定值百抽五之低关税率,直迄清末未尝改善。因而承受洋货之大量输入,扼杀中国工业之竞争力,中外贸易陷于长期入超,使国家长期依靠之农村经济破产,驯至民贫国困。却未料,西方金本位制,使中国以银块为通货之银两价值暗受侵损。乾隆时期,中国银两市值高过英镑。直到五口通商后方见逆转。正如宋育仁所指,同治以后,英镑已是强势货币。而中国银两价日趋贬抑形成汇价暗损。直到清光绪间本国商人方始大呼受亏。在中国口岸,特别是上海,有产生一个重要名词,是即“镑亏”。在指以银兑镑,必折价补赔汇率差额。由是年年损折,每况愈下。至于汇率比率,年年不同。鄙人自上海仁济医院之历年收支表,见到自1870年(同治九年)至1938年历年镑亏汇差记载,是民间洋人无心之作,而保存当年真实记录。且并不同于其他出于银行之记录,是十分难得,但要占两页篇幅,不能附列本文,可参阅拙著《近代上海科技先驱之仁济医院与格致书院》。王尔敏:《近代上海科技先驱之仁济医院与格致书院》,台北:宇宙光社,2006年印,页43—45。当代经济史家在近半世纪亦有学者探讨晚清以来,中国对外汇率下跌问题,林满红教授即有专文讨论,附有一些换算对照表,可供考察。林满红:《对外汇率长期下跌对清末国际贸易与物价之影响(1874—1911)》,《教学与研究》,第一期,1979年刊。请学界参考上举两书,实无法将巨幅表格纳入本文,以为附件。
七、结论
宋育仁当同治十二年至光绪二年(1873—1876)间张之洞主四川学政,备受张氏识赏,宋氏拔中秀才,虽在一时英髦张之洞目中之五俊才(按即:杨锐、张祥龄、廖平、彭毓嵩、毛瀚丰等五人)之外,而后日在尊经书院时并与同学二十三人连中乡试,更于光绪十二年(1886)考中进士选入翰林。遂亦在张之洞门中人长期保持良好师生关系。
宋育仁原在尊经书院,受业于王闿运,王氏门墙,多从王氏而重今文,廖平、杨锐、张祥龄等俱备受青睐。惟宋育仁并未见王氏提起,虽不能确知宋氏不重今文,而阅读宋氏两种著作,则可见其于《周礼》最深熟,屡屡引据各节要语,用与西洋政情比较,既通悉其内蕴,而复多次引称,两书之引述者不下数十次,盖可知其精于古文经学。
宋氏自光绪十二年起,至十九年间(1886—1893),居京八年之久,之自能深究朝中掌故,且其能被选用为出使参赞,亦由宋氏平日多能留心洋务,考其著作中所引西学西法之书,有:《天主实义》、《辨学遗牍》、《七克》、《西学凡》、《灵言蠡勺》、《空际格致》、《寰有诠》、《富国第》、《万国公法》、《罗马律例》、《通使指明》等书,足可相信,宋氏平时之留心西学,默察洋务,乃为其随轺英伦之所本。
宋育仁既能随使英国,实为同官中最能虚心用心,考察西国政风物情之人,多以亲自探访亲身经历为宗,抑且又颇深思研析,颇多获致透辟觉识,其所启悟与判析,亦自表现深入见地。兹举宋氏所提铁路利弊之辨,指出为利者十三,为弊者三,具见中肯,可以举证:铁路之利凡十有三,而其弊亦有三端:商贾运行,往来便速,可省程本。所省运费,即以附益置货。程本增,货愈多,商务愈盛。利一。
往还迅速,省行路旷时,商可兼理数市;士可兼课数塾;贩可日赴远厘,便其生计;工可家食厂作,室家相依;佣可转移执事。各业流通,钱币自无偏壅。利二。
有分地无分产,源源转注,日行为常。水早偏灾,无须荒策。利三。
百里之内瞬息而至。水火之警,易资救护。利四。
数里为车栈,每栈设巡捕,沿途罗列路灯,行旅无抢劫之患。利五。
军旅征调转饷,千里之遥,朝发夕至。不虑兵单饷绝。利六。
平时公私信函,利于速达,声息灵通,事机无误。利七。
林园、别墅、会场,距市每远,有火车便于往返,人喜出游。流通钱币,以资铁路生息。利八。
城市人烟稠密,樵牧农圃俱在远乡,利于运给。英伦三岛,牧畜不足自供,兼取于阿非利加属地,非速不济。利九。
工作盛兴,成器充牛刃,利在远售。各国铁路毗壤相接,便于行商。利十。
风气正开,才智相角,引长较胜,事资周历,便于游学。利十一。
教会分布,声气相联,便于传教。利十二。
异国之人,共联社会,其人藉以广声气,公家即藉以合邦交。便于往来。利十三。
其前七利,中外所同;其后六利,外洋所独。然所享之利,
须在四路告成八达通轨以后。
偏为一处,利只一隅,而费已不赀。非交衢必少行旅,孳息不敷经费,久而必废。欲全享其利,必招商股又听民间集股自设公司,非富有力者不能为。铁路成而利厚,商业日盛,兼并之家日多。
欧洲连畛数十国,互相灌注,各欲专力称雄,相持不下,不得不重商以为工作销路。而国政之权,遂渐移于商。其所视为机上肉而共愿享分者,惟阿非利加与中国及中国诸藩属。《泰西各国采风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本,页13。中国近代官绅士大夫之思想流趋,大多乘随重大事件而展现各种因应思潮。然在平时知见,亦偶能抒发敏锐觉识,其例亦常有。兹在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之前,宋氏立言固在平时。其冷静判析,多中肯綮,自见可贵。至少亦当与郑观应之识断相伯仲。直逾甲午战后,中国方始进入开建铁路之初阶。宋氏思想之前驱地位当可肯定。
宋育仁对西方国家采风问俗,颇具深入了解,并能掌握核要。前节已有举示。其一,认清西方立国在工商。其二,政术有效在议院。其三,人才所出在学校。此固早有王韬、郭嵩焘、郑观应、薛福成等俱有称述。然宋氏更特重西国税入与币制,以为内致富厚,外攘资源,殖民吸财,损人利己,最擅优长。宋氏认为国人竞言西人精华化学、重学为其新机层出之本,而宋育仁则以为西方鼓励人才精进,实由其专利制度所诱使。1894年宋氏之断词有谓:良工之心思技艺,实启于十年专利之心。谈西学者,谓士大夫须讲求化学,乃掇拾彼族文饰之谈。实犹隔膜之论也。同上,页25a。宋氏此言,正见其识力更能透进一层。其实宋氏极重西方专利之制,在其另一著作《时务论》中,反复提示,不下三次之多。举其一例为证:今外国凡都会皆百工作厂,皆统于其工部。事有章程,工有等饩,物有奠价,出入有会计。凡大宗器物,用汽机制造者,皆出于厂。凡创一机器,请于国家,给与凭据,保其专利批发,余人不得做造。故公司虽民业,而与官厂无殊。宋育仁:《时务论》,收辑于《自强学斋治平十议》,光绪二十三年(1897),上海文瑞楼石印,页7a。宋氏如此立言,足以表明其已熟稔专利之功用与其科技发明之强大诱力。识断超乎侪辈,除梁廷枬、郑观应二人之早言专利,而宋氏所见亦当待以同代先驱之一。
本文研究重点,置于宋育仁之《泰西各国采风记》,以其时间确定在光绪二十年(1894),乃在甲午战争之前,自具时代意义。而宋育仁另一重要著作《时务论》,应是在于《采风记》之后,惟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刊布,虽不谓甚晚,而难定其是否写于甲午战前,因是使二者不能平列齐议,尚祈识者明辨而曲谅。以免后之责言,盖甲午战前与战后之思想流趋,所承之冲击,所当之世局,前后大有区别。表现意趣与呼唤强度,乃大有歧异。为推重宋氏之先知先觉,故乃以《泰西采风记》中所论断,以为判析依据,自较能看出宋氏之觉力识力。
宋育仁所著《时务论》,亦为甲午战后名论之一。时人辑为《自强学斋治平十议》之一种。且在十家名论之中,其书最为新颖,最具系统,并亦最为具体切实。简单言,以中国古学之《周礼》为本,而附以当世西国之政、刑、财税、工商、货币、海陆军备,以至国际交涉,各有因应变革之道,表达变法维新,建议改革者十三端,书中自称十三效。并另辟新政四畴。自号曰四事。即:一、通下情;二、明教典;三、核名实;四、课民职。皆非腐儒迂论,其内涵俱引西国例证,正是表现应时而生的变法思想。《时务论》全书。
在此可以肯定交代一点,宋育仁所著《泰西各国采风记》,重在陈叙其对西方之考察与观感,备为中国因应世变之参考。而宋氏之草撰《时务论》,则直为发抒其救时之政治主张,特别是国家全面各部门的改革意见。这是正面的、具体的、有明确针对性的变法言论,也足以表现变法思想主流。吾虽未作分析讨论,却并非不加重视。
吾之选择,乃并非要谈论变法思想,而是在于宋氏阅历西方文字学术,政刑财经,以至商税货币等立国富强建制,所能评断取法之观感,用以见出其认识深浅与反省筹思取法之道。以此为论域,自然要依重《泰西采风记》为参证所本。在此书中,多处见及宋育仁之种种卓识远见。宋氏《泰西采风记》中有一重要识见,可作为例证。宋氏有言曰:中国言理财,主开源节流;外国言理财,主开源畅流。假如工作精良而贾用不售,则百物壅滞,工之利日渐衰,而器亦渐楛窳。故其俗尚奢。《中国近代学术名著·郭嵩焘等使西记六种》,页390。宋氏并随之指出西人物用畅流之术有三:一则修治街衢道路;二则辟园林,开博物馆、书苑、剧院、踏歌、蹴鞠、马戏等建筑与活动;三则修治宫室廊宇。俱能有益人生而化除壅滞。宋氏在1894年提其见解。其宗旨正与同一年孙文上李鸿章书中所举相同。合于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之宗旨。自足英雄圣贤所见略同,惟宋氏指出西方畅流观念,与工技创新息息相关。世界进步,工商业发达,俱在畅流观念之下,得以一日千里,精进无疆。孙文与宋育仁当是一代醒觉之前驱。
光绪二十三年三月(1897年4月),驻英公使龚照瑗任职期满,交卸返国,宋育仁亦并同期先后离英。宋氏著作两种,俱于同年夏间在上海刊布,适当变法前夕,遂至受到士人引重,其生平著作,自以《泰西采风记》与《时务论》二者最负声名,乘时膺命,代表戊戌变法前思想先驱之一。
光绪二十三、四年间,宋育仁已回四川,惟在成都亦从事维新活动,启牖地方变法思想。创办《蜀学报》以为鼓吹与强学会相呼应。当因地在偏远,世难见之,后世全无遗存。惟知《蜀学报》必寄送武昌供张之洞阅看。盖自昔张氏主四川学政,宋育仁承受识拔,进学为廪贡,又被张氏选入尊经书院,数十年来,保存师生之谊。惟翻阅《张文襄公全集》,平时未见有张氏书函,当是并未收入。而在戊戌变法之年(1898)八月初六日慈禧太后第三次垂帘听政。八月七日张之洞接到盛宣怀电报消息。同日太后令天津、上海查拿康有为。八月八日太后正式临朝训政,光绪皇帝幽禁于南海瀛台。八月九日,命将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革职拿问。同日张之洞得到电报消息,张氏得知门人杨锐之被逮感到十分震惊,立即想到另一门人宋育仁,一向主张改政变法,见其《蜀学报》言论之激烈,深恐同陷文网。即于初九日当天入夜亥刻以电报警告宋氏。颇有参考价值:《蜀学报》第五册,封列国以保中国论。第八册五月(同年)学会讲义,悖谬骇闻,亟宜删毁更正。此外各报谬说尚多,不可枚举。此后立言选报,务须斟酌,否则必招大祸。切宜儆戒。佳(即九日)。张之洞:《张文襄公全集》,卷256,电牍二十五,页31,民国十七年戊辰刊。《蜀学报》今世不存,原不能知其内容作何展述。仅凭张之洞之警言,可推知其有激切之论,但亦未必出于宋氏之作,亦概无从考论。细阅《张文襄公电牍》,其于1898年当年之各地报章提出反驳批斥者,有光绪二十三年九月十六日致湖南巡抚陈宝箴电,反驳《时务报》所载梁启超之文章。又有光绪二十四年闰三月二十一日致湖南巡抚陈宝箴电,强烈驳斥《湘报》所载易鼐文章。可作比较,因与本文无关,不作详引。识者参酌可也。
戊戌政变,给予改革人士官绅极大打击,六君子自被刑戮,而张荫桓、徐致靖仅得免死,康有为、梁启超尚因英、日外交官营救而逃脱。各省官员若湖南之陈宝箴、黄遵宪俱受罢斥。宋育仁偏在四川虽未蒙罪,亦不被重用,不能回京任职。嗣后世变代嬗。又遇庚子拳变之巨大冲击,思想潮流转变飞速。士流纷纷更递登场。中国之动荡益甚,人心之浇漓愈繁。中无主宰,不辨何者为是为非,难测未来是祸是福。晚清之无望无告,宋氏自亦失所秉持,亦自此被摒于局外,高才博学亦不免于沉沦,殊可悲也。附记:鄙人寄寓海外,以为写书撰稿尚能打发无聊,而手边可用之书不足。昔日流览之书,因之不能覆检。今论宋育仁,手头只备有《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本,以及近年所购钱钟书与朱维铮所编《中国近代学术名著》本所刊宋氏《泰西各国采风记》。自可充分利用,然仍盼能参照往昔所阅读宋氏之《采风记》和其另一版本《泰西采风记》。乃承张寿安教授在《中央研究院》复印《采风记》全本并附有《时务论》,系丁酉四月成都刻本。又承沈怀玉女士代印到《自强学斋治平十议》本中的《时务论》,在此顺利参阅,特申感谢之忱。
2006年9月18日
日军侵占东三省之国耻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