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当世海外学者注意近代中国之商业经营及绅商组织已有三十余年。而以刘广京、郝延平开风气之先。刘广京先生论文:《近世制度与商人》最能引人入胜,可以顿然产生诸多联想,并深悟商人史领域之开阔而兴致无尽。全面研究相类之买办商人者,则有郝延平综括一代探讨之专著。刘广京:《经世思想与新兴企业》,页297—400,《近世制度与商人》,页419—52l,《唐廷枢之买办时代》;郑观应:《易言》,页1—22,《代序》,页595—620,《代跋》。又,郝延平著,李荣昌等译:《十九世纪的中国买办:东西间桥梁》,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年9月印。我个人研究近代史,受到长于买办研究的刘广京、郝延平两位先生的吸引,也留心商人问题。从商贸思想问题着手,迄今此类研究已作了不下四个专题。王尔敏:《商战观念与重商思想》,《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台北:商务印书馆,1995年2月印,页233—381。又,王尔敏:《中国近代之工商致富论与商贸体制之西化》,《“中央研究院”国际汉学会议论文集》(第一次),台北,1981年10月刊。又,王尔敏:《郑观应之实业救国思想》,《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984年印,卷15,页21—46。又,王尔敏:《张謇之实业经济思想》,《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985年印,卷16,页5—30。 内地史学界从1949年至1979年,构成近代史研究一个段落。此期间史学论点统一:中国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所有新兴工商业及其开创者,一概视之为买办阶级与剥削阶级。1979年以后,由于政治风气改变,史学界在近代工商业史领域,无论资料论题,完全摆脱前期理论上固定格局;学者有不同研究理趣之开展,颇能展现就事论事就人论人之种种观点;于过去打为牛鬼蛇神、洋奴买办、剥削阶级之人物,亦回头加以肯定。所见如夏东元之《郑观应传》、《盛宣怀传》,汪敬虞之《唐廷枢研究》,以及近代企业家陈启源、张謇、周学熙、张振勋、朱志尧、薛南溟、薛寿萱、荣宗敬、荣德生、陈蝶仙、项松茂、郭乐、刘鸿生,刘国钧、方液仙、乐汝成、竺梅先、金润庠、余芝卿、卢作孚、周祥生、吴百亨、胡西园、滕虎忱、宋则久、张嘉璈、陈光甫、周作民、杨希仲、杨灿三、夏瑞芳、陆费逵、胡政之等传记,可谓洋洋大观,亦形成风气。夏东元:《郑观应传》,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11月印。又,夏东元:《盛宣怀传》,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4月印。又,汪敬虞:《唐廷枢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7月印。又,魏明康、姚海明等编:《中国近代企业家传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3月印。又,张国辉:《洋务运动与中国近代企业》,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12月印。又,阮芳纪等编:《洋务运动史论文选》,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2月印。又,凡关自强运动以来,中国开新之种种企业资料,亦在近十余年中大量刊印,在此不及备举(即无法一一开注)。
1980年代以来,海外华籍学者群趋于明清两代全面之商业工艺与商人研究,遽使此一领域成为热门学问。
我早在三四十年前即已研究自强运动。当时先驱同道,李国祁治铁路,吕实强治轮船航运,黄嘉谟治电报,李恩涵、王玺治矿务,邓汝言、张玉法治福州造船厂。而我独研治兵工业,是在营利企业之外。日后扩大领域,研究近代西化之工商业,已有数篇论文。今作盛宣怀研究,系顺此旧章,沿我故智。仍与刘广京、郝延平、李国祁、吕实强、李恩涵、黄嘉谟、王玺、邓汝言、张玉法在同一风气思潮之下,尽一分力量。本文所列学者研究重点,多有论著问世,并多由“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三十年来早为学界熟见。无须一一引列于此(近代史所有专刊、集刊、论文目录可以参阅) 。
晚清新兴企业,前无轨辙可循,完全取法于西洋,在中国之工商结构言,自是重大转变,又是完全开新摸索。此固造生若干困难,且与旧有定局故智,有相类者:如轮船与沙船,电线与驿站,彼此冲突消长,产生种种拒抗阻滞,消耗人力财力,不知使主持者耗损多少心血智力。更严重者,西方列强挟持工商优越动力,以外交武力为后盾取得在华种种特权。中国新兴企业,在萌生草创之际,面对外力风浪摧挫,谋求自立,岂易事哉?凡晚清一代之投身于中国新兴企业者,无论其背景如何、地位如何、动机如何,俱为与西方企业周旋之英雄。二十年前,著文及此,曾有语谓:“十大豪商胜于十大元帅。”半生任教,无不发明此义。
遍览盛宣怀传记、行状、神道碑、墓志铭,可谓载述备细。惟多在官场活动,仍不能有助于考究其经营现代企业。盛宣怀:《愚斋存稿》,卷首。盛氏思补楼刊订,民国二十八年印,全书一百卷,另附卷首。盛宣怀虽有才具可恃,然功名之途艰,未尝科考获隽,入世仍须以门荫为桥梁。其父盛康字旭人,道光甲辰进士,曾官至武昌盐法道,宦场中自有广阔交谊。而家道殷富,又广为经营典当钱庄,受同官好友之托,存银生息,其中财务关系最深厚者即为王文韶。盛宣怀师事王氏,恃为朝廷内援,有其家庭背景,非单纯个人际遇。盛康父子经营典当钱庄,及其与当世官绅金钱来往,俱见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所藏盛宣怀书牍文献。
盛宣怀出道于同治九年(1870)四月,因同乡杨宗濂的引荐而进入淮军幕府,任行营文案。适遇天津教案发生,朝旨有命,令李鸿章移淮军于津沽,以防备法国开战。淮军时在陕豫交界,谕令立即东返。李鸿章亦声言:“马首誓不复西。”立意于保卫海疆,援护京师。惟盛氏则仍留陕西军营,直迄同治十一年。李氏东返后不久,即接替曾国藩任直隶总督,旋兼长芦盐政及北洋通商大臣。盛宣怀在此时期脱颖而出,由淮军军幕转入北洋大臣之洋务幕府,直接参与近代洋务事业。《愚斋存稿》,卷首,盛氏行述。又,《盛宣怀传》,页459—460。
晚清工商企业家,俱在恶劣环境中,洋人侵陵下,创造生机,奋力求活。彼辈百川竞流,各自奔趋。而其中经营领域最广,而才识最超卓者,当推盛宣怀,允为晚清企业界一代领袖。盛氏毕生贡献甚多,自无从一一交代。本文惟仅就其肆应外国对手,周旋于外商竞逐之场,为中国新兴企业争取立足之地,亦即维护中国商业利权方面,作一研探考究,用以考见盛氏作为,或足以改正鄙薄盛氏之俗见。
二、航权之维护
首先须作明确而痛切的历史结论性宣示:中国自鸦片战争后,开放五口通商,第一步即进入中外商战时代。中国固有的庞大航运业,在长江以南首先迅速溃败,大量海运商船歇业,船只停用朽废。影响所及,水手纤夫纷纷失业,有十数万人沦为海盗或走私鸦片的烟枭,其余则流浪于五口口岸做码头运夫,形成劳力工人帮派,小刀会即其中之一。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北方开放三口,原长江以北之沙船航运业亦遭受洋船倾挤,大量水手失业。外国商船不用枪炮,便于短短十数年之间使中国沿海航运彻底溃败。王尔敏:《“官督商办”观念之形成及其意义》, 《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982年印,卷13,页19—43。又,王尔敏:《五口通商初期上海地区暴乱事件所反映秘密会社之生机及适存环境》,《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981年印,卷12,页65—90。又,聂宝璋主编:《中国近代航运史资料》,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11月印,上册,页69—137。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长江开放通商,北方开放三口,外洋轮船已遍布沿江沿海,中国航运无以抗拒。在野绅商,应变醒觉,被动引进以轮船航运为主之新时代。中国船商为谋求自救,一者,以寄生方式自购轮船,寄名于洋商轮船公司,挂英美国家旗帜,冒洋轮之名,行驶沿海载运客货。二者,以合伙资金组织华人轮船公司,在中国沿海参与对洋轮公司之竞争。前者委曲求全,仰人鼻息,终无发展机会。后者则财力不敌洋船雄厚,往往遭致挫败。在沿海航运线上中国船商无从自立。吕实强:《中国早期的轮船经营》,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2年6月印,页121—224。又,聂宝璋主编:《中国近代航运史资料》,上册,页138—320。
在第二次鸦片战后十年,洋船已尽占中国江海航利,中国沿海沙船的惟一生业,是靠装运江南漕粮和北方豆产。但数千号沙船日见朽坏而难以为继。此一问题,关系天庾正供,引起总理衙门与曾国藩李鸿章的注意,苦思解决之道。当时福州船政局与江南制造局已能制造轮船。惟各省水师防营故步自封,拒绝接受。而朝廷颟顸无知之官吏,亦以福州江南两局浪费国帑,去之而后快,主张停造轮船,特别是同治十年(1871)在朝廷上形成全面罢停轮船之朝议。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等为使轮船有一出路,并同时解决沙船问题,主张成立“轮船招商局”。同治十一年(1872)轮船招商局成立,中国开始有一个真正能与洋轮竞争的航运组织了。《中国早期的轮船经营》,页225—271。又,张后铨主编:《招商局史》,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88年9月印,页1—40。又,《中国近代航运史资料》,下册,页731—795 。又,《“官督商办”观念之形成及其意义》,《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页19—43 。
曾国藩于同治十一年二月去世,轮船招商局之创立,实李鸿章所一手促成。李鸿章则委派盛宣怀、朱其昂为主要策划者;盛氏以其理财招商能力获用,朱氏则熟悉漕运船务。而盛宣怀鉴于商局起步,必须与洋船在中国海域竞争,又引进两位洋行买办唐廷枢及徐润参与其事。此创业四绅,即是中国航运事业之启步先驱,盛宣怀更是核心领袖。本文无暇多论轮船招商局之筹办,惟就盛氏如何与英美航商怡和(Jardine, Matheson & Co.)、太古(Butterfield, Swire & Co.)、旗昌(Russell & Co. — Shanghai Steam Navigation company)周旋进行讨论。盛氏维护中国航权之才识即见于此。王尔敏、吴伦霓霞合编:《盛宣怀实业函电稿》,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 1993年6月印,上册,《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