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尔凯郭尔意识到,对爱的这种看法是对人类情感的“冒犯”,但他认为这种冒犯恰恰是福音的本质:神不需要我们,但仍然爱我们!这种阿加佩之爱不仅仅是一种利他的情感,普遍地朝向“人类”,它还是个别的礼物,被赐予了每一个人。这种礼物的个人化属性让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通往神之爱的永恒的湖泊,因此让每个人都有可能用爱去满足其他所有的伦理和宗教律法。但这并不是要废除那些律法,而是要把它们变成全新的东西。这种转变也明显地表现在克尔凯郭尔描绘的基督徒力图爱他人的不懈努力中。当我们遵守律令以邻人之爱(被视为“阿加佩”)去爱另一个人时,我们的爱真正朝向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人内在的神。而当那个人反过来爱我们时,他(她)爱的也不是我们,而是我们内在的神。同样,因为只有当我们蒙负神恩时,我们才有了力量,从而能够遵守爱的律令,所以克尔凯郭尔认为,一切真正的爱,究其根源都是神的行为。
对“爱的律令”的这一不同寻常的解释使克尔凯郭尔对普通的人类友谊(菲利亚)深感怀疑。因此我们不应该奇怪,他几乎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而且他放弃了他的最重要的友谊——与雷吉娜的浪漫关系——因为他认为如果继续这样的关系,与雷吉娜结婚,就不能完成他作为哲学家的使命,不能完成他对神的责任。然而在我看来,关于爱的这种极端看法给予人的,要比它拿走的还要多。因为,如果克尔凯郭尔是对的,那么人类之爱的状况就比基督的福音降临之前还要令人悲哀。没有阿加佩(克尔凯郭尔所诠释的“阿加佩”),坦塔罗斯就只能陷在爱的池水中,却无法品尝到它的甘美;但至少他知道水在哪里,而且总可以希望也许有朝一日锁链会松开。然而,按照克尔凯郭尔对爱的律令的极端看法,坦塔罗斯甚至不能待在池塘里,取代他的是耶稣。爱人们在爱中也不再扮演任何真正的角色。因为,当我们相信自己在爱着什么人时,其实是神在爱;而当我们相信有人在爱着我们时,其实是神在被人爱、接受爱。这使神变得极度自恋!所有的爱都无非是神在爱神,用“爱神”来回报“神爱”。
克尔凯郭尔对“爱的律令”和“它与人类之爱的关系”的解释一定犯了一些基本的错误。我相信,问题出在他不恰当地把爱的律令与纯粹的阿加佩等同了起来,而不是把它跟由阿加佩所激发的普通的人类友谊联系起来。《圣经》告诉我们,耶稣并没有以全能的神的形式来到世上,向人类发号施令,要求我们必须放弃人类的爱,以便让神的爱独自统领我们的生活。他没有。他作为新生的婴儿来到世间,他对爱的最初体验跟我们完全一样:通过吮吸母乳来满足自己的厄洛斯欲望。然后他经历了亲情,他是家中的长子,跟其他几个孩子一起长大。我们不知道他是否经历过爱情(尽管有人猜想他也许曾与抹大拉的玛利亚相爱),他很可能没结过婚,但他无疑吸引了一些女人,她们公开地表达对他的感情,反过来他也有同样的表示。不管怎样,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是在与一群很普通的朋友的紧密联系中度过的。而恰恰在这样的背景中,我们看到了神的爱在尘世间的最完美的表达:如果耶稣不是一个像我们一样经历了人类之爱的所有阶段的人,那么他的死就不会有那么深远的影响。
也许有一种途径可以让我们既走出康德提出的两难问题,又不必走上克尔凯郭尔的极端道路。我们可以承认,康德恰当地看到了道德责任和爱的律令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我们也可以承认,克尔凯郭尔认为“神的阿加佩可以涵盖并满足所有的人类之爱”这一点是对的;但我们不必因此就认为人类的菲利亚的各种平常的表现形式就是不应该存在的。相反,我相信福音想要告诉人们的正是它们应该存在,友谊甚至是耶稣来到世上向世人彰显的道的根本特征。一方面,普通的友谊必须是自由的,不能被命令;另一方面,基督教友谊这种特殊的友谊(又可称做“利他的邻人之爱”)却可以被命令,因为它超越了以厄洛斯为基础的人类情感的领域(这一点上康德是对的),存在于以阿加佩为基础的神的内心(这一点上克尔凯郭尔是对的)。
康德的《伦理学讲义》中有一小部分提到了友谊,他在这里提出的关于友谊之本质的洞识也许可以一次性地解决这个两难问题。他指出,人类的行为有两个相互冲突的“动机”:自爱(对自己的幸福的渴望)和对人类的普遍的爱(对人的尊重,这形成了道德律令的基础)。他接着论证说,在人类之爱的各种形式中,只有友谊成功地解决了这种冲突,既满足了个人的需要,又实现了道德的善(LE 200)。因为在理想的朋友群体中(201),“每个人的快乐都会因为其他人的慷慨而增多。这是友谊的理想,在这里,每个人的自爱都被他人的慷慨的爱所接管”。就是说,为了能把我的朋友的快乐放在首位,我冒险牺牲掉我的自爱;然而如果这里的友谊都是真正的友谊,这种牺牲就不会引发问题,因为我朋友会为我做同样的事情。这样一来,这个群体中的每个人都既能够道德地行事(即,以对人类的普遍的爱为基础行事),又能够让自己的自爱获得满足(通过群体中的其他人对自己的爱来满足自爱)。当我们以这种方式来看待友谊的道德内涵时,“友谊(菲利亚)之爱是可以被命令的”这个观点就变得比较能够理解了。
但康德也遗憾地看到,道德两难问题的这种解决方案其实存在着一个重要的缺陷,这个缺陷是由自爱引起的:实际生活中的“友谊的例子都存在着极大的缺陷”(LE 202)。那些冒险按照爱的律令友善地对待他人的人往往会失望:他们的慷慨也许不会得到回报,他们甚至可能被出卖。因此康德警告我们,要谨慎地对待友谊,对每个朋友都要根据你跟他的关系所能承受的分量来决定你可以把什么托付与他,可以从他那里期待什么(208):“我们对待朋友必须遵循这样的原则:当他转身成为我们的敌人时,不会给我们造成危害。”康德还认为,我们不应该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少数几个特殊的朋友身上,我们必须(206)“防止心灵紧闭,不向自己的惬意的小圈子之外的人敞开”。他认为,这就是爱的律令的真谛。这也是让社会从“野蛮人”的群体转变为自由的、有道德的人的共同体的关键:“人越是文明,他的视野也就越开阔,留给特殊友谊的空间也就越小;文明人寻求普遍的欢乐和普遍的友谊,不为个别的束缚所局限。”(207)下一讲,我们将较为详细地探索促进这种普遍的友谊的几种途径。
33. 宗教:孤独的朋友的共同体
尽管在有些读者看来,康德提出的关于普遍友谊的观点相当的冷漠而且过于谨慎,但其实它的核心有着深刻的宗教内涵。因为正如我们在《树》的第32、33讲提到的,康德相信,从总体上讲,道德必须超越自身、指向宗教。他并没有在讲义中就友谊问题明确地这样讲,但我们可以认为,他之所以建议我们以谨慎的态度对待朋友,是因为这是一种必要的防范,以免我们把重要诫命的两个部分的正确顺序弄颠倒:耶稣告诉我们首先要毫无保留地爱神(即,“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神”[《马太福音》22:37]),然后再毫无保留地爱我们的邻居(即,“爱人如己”[22:39])。如果我们把一些友谊关系抬高到非同寻常的地位,甚至仅次于只有神才可以占据的高位(即,如果我们假装我们爱他们胜过爱自己),普遍友谊——福音的核心和灵魂——就会遭到损害,我们就无法以任何有宗教意义的方式遵守爱的律令。
“普遍友谊是所有真正的宗教的核心”。这是一种被称为“贵格会”的基督教派的基本信仰之一。事实上,贵格会成员对他们的运动的正式称谓是“教友会”。 贵格教派不要求它的成员接受一整套关于神的复杂的信仰,这跟很多其他宗教团体都不一样。不熟悉他们的宗教实践的人听到这一点一定会感到非常惊讶。这一运动尽管出自基督教传统,并仍然属于这一传统,但每个贵格教友都可以按照他自己认为恰当的理解去自由地信仰神和《圣经》。而且,贵格教友认为,任何仪式都是不必要的,都会分散对真正的敬拜的注意力。因此他们的“敬拜聚会”(他们的星期日聚会的名称)没有任何正式的歌唱、集体祈祷、布道等形式;参加者只是在一起静静地坐着,在这个由思想相近的“朋友”(教友之间都称对方为朋友,注意这里的朋友用了大写)结成的共同体中,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良心的指引来敬拜神。贵格会没有领薪水的牧师,每个教友都同等地负有成为其他教友的牧师的责任。在聚会上,参加者可以自由地打破大家的静默,告诉大家任何他相信神此时印在他心上的、能让共同体的所有成员都有所启发的东西。其内容可能是要求大家一起祈祷,读一段受圣灵激发而写下的文字(比如《圣经》中的段落),唱一首歌,甚至是做一次简短的布道。但每次聚会的核心总是共同的静默。
这种宗教实践有着极其重要的哲学意义。正如我们在《树》的第四部分看到的,我们的内心渴望能够理解“我们在世界中的存在”,而静默是对这种渴望的最深刻、最真实的回应。同时,我们又在《梦》的第十周看到,对于心理治疗术在上个世纪努力想要缓解的一些心理问题,友谊是最有希望的解决途径。作为创始于三百五十多年前的宗教传统,贵格会为教友们实践耶稣的爱的律令提供了一条现实的途径,这种途径不仅在今天已经很好地确立了起来,还具备充分的哲学上的合理性和心理学上的健康品质。在贵格会中,最接近传统意义上的教义并要求会众共同信奉的东西,是他们坚持认为:教友应该承认并尊重“每个人里面的神”。这完全符合康德对人们的警告,他曾警告我们,要防止宗教中典型的不健康现象,即,排斥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宗教群体的“惬意圈子”的人。这种思想可以回溯到圣托马斯。正像我们在第31讲看到的,圣托马斯认为,在“博爱”这种爱的形式里,我们爱的是每个人的神的一面,尽管有些人也许十分败坏、邪恶。而比托马斯早八个多世纪的圣奥古斯丁的著名观点也反映了类似的论断:“神离我们比我们自己离我们更近”。而贵格教派对这一信念的解释并不像克尔凯郭尔对“神在邻人之爱中的角色”的解释那么极端,贵格教派认为:贵格教友在每个人身上都看到的神的火花,它的存在不是为了否认人类之爱的合法性,而是为了唤醒我们,让我们看到友谊的真正价值。
很多基督徒用“兄弟之爱”来解释爱的律令,认为这是一种宗教性的亲情关系,主要(或者“排他地”)适用于基督徒之间,有时甚至只适用于跟自己同一教派的人(即,共同相信一套较为狭窄的教义的人)。然而,好心的撒玛利亚人的故事已经清楚地告诉我们,这种理解不符合耶稣的意思。耶稣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服那个犹太神学家(即,摩西法典的专家),爱的律令不是要鼓励人们建立起安全的特殊利益的小团体。而如今却有太多的新教宗派变成了这样的小团体。而耶稣想要告诉人们的恰恰是,“邻居”就是怜悯受困之人的人,这个人即便不属于我们的宗教或文化“家庭”(正如故事中的撒玛利亚人),我们也要爱他胜过爱那些无情的人,哪怕这些人恰好是地方上很有势力的宗教团体的成员(就像耶稣时代的法利赛人和利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