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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明军帐营静谧一片,除去岗哨士兵,所有人都已卧榻休息。而朱皞天帐内却出现一个人影。只见那人影晃晃悠悠走出自己的帐间,步子重得仿佛恨不得吵醒整个明军营的人,时而还骂骂被自己踢到的障碍物。然而到了外堂,却轻手轻脚得仿佛猫行,小步挪至几案之前,那人小小地燃了烛火,那火光细小得几乎无法照亮整个几案。
是瞳。
她坐在案前,轻轻地翻动着。不出片刻,便翻出一个黄色丝卷。展开一看,边上几条黄色的龙……
瞳抿唇一笑,点燃了圣旨,看着它烧成灰烬。然后,她将地上的灰烬聚集起来放在一张纸上,碾成碎末,再轻手轻脚地起身将这这些随风而逝的东西倒在帐门口。一夜寒风而过,想必留不下任何痕迹。
做完这些后,她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睡处,和来时一样大声。
朱皞天的听力她清楚得很,与其轻手轻脚引他怀疑,不如走得人尽皆知来得安全。她这样光明正大地在帐内来回,睡在隔壁的朱皞天最多以为她半夜出去方便。即便是听见她燃了烛火,也会以为她用来照路,相信自己之前碎碎骂的话已经传进朱皞天耳朵了。
先前听说上官灵是独自传的圣旨,在场的最多只有清夜七帆,只要关住清夜的嘴,就可以当作没接到圣旨。她这么做,于公于私都好。大敌当前,朱皞天走不得;回京于她,能避免就避免。
于是,这个圣旨她烧得很干脆。况且,她先前说过周卓儿会还他人情,而卓儿又求她助他一臂之力。反正已犯死罪,何惧再加一条?全当好人做到底。
回到床上,她很快便合了眼。
第二日。
瞳起得很晚,起来时朱皞天已不在帐内,连那死小子清夜也不在了。
闲闲没事做的她再次坐到案书堆满的几案前,随手翻了起来。突然,她目光一亮,正欲细读之时帐帘已被人掀开。
“竟敢坐王爷之座!你好大的胆!”冷云丰进来一愣,继而厉声喝道。
瞳抬眼一看,立刻起身。双手交握放置身前,微微低头,同时怯怯地退了一步。
“再有此举,定不轻绕!”冷云丰狠狠地说道,“主帅可在?”
瞳使劲摇头,显得惶恐。
冷云丰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瞳看着他走出帐门,撇嘴一笑,继而拿起方才看的名册接着看。
不让座?那她站着好了,他可没说她不能看。
这本名册便是冷云丰前几日呈交的军士名单,小至马前卒,大至张李郭三大将军,除了朱皞天这个假不了的王爷,其他所有人的籍贯出生都在此。若仅是名册,怕不会引得瞳如此的好奇。这名册上做了不少标记,有红有黑,想必有其用途。瞳好奇的是朱皞天做的这些标记,究竟是何用意。
她仔细对比了很久,看得很专注,专注到连朱皞天进来也未能发觉。
“看出来了吗?”
“嗯,好像是……啊!”她惊得一跳,手中的名册掉在地上,“你!故意的!”想吓出人命吗?
朱皞天扬眉,并不回答,唇边含笑。他弯身捡起地上的名册,拍了拍,递给瞳。意思是让她继续研究。
“哼!我不看了!”瞳说着转身,走到一边坐下。
朱皞天依然不语,唇边的笑意深了些。
他这种表情让瞳有些懊恼,她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又被耍了。
“小日本呢?”她凉凉地开口问道。
“有任务派去了,找他有事?”朱皞天说着开始收拾几案上的书籍。
“没事,我随便问问。你做什么?”
“回京。”
“不打仗了?”她眯眼。
“不是,我独自回去。”朱皞天想了一夜,只有自己回去请命,才有可能让皇上明白情势。虽说朝内亦有可用之人,但现在圣旨已下,要天子收回成命只有自己亲往。
“不用了,”瞳即刻便明白了他的意图,她摆摆手说道,“我们没有接到圣旨。”
朱皞天顿时一怔,继而拿出装圣旨的匣盒打开看。
“圣旨呢?”朱皞天不温不火地问道,看不出神色。
“王爷,只有上官灵会说,有圣旨。不是吗?”瞳嘴角含笑。
朱皞天静静地看着瞳的眼,说道:“你在玩火。”
“是。是否会****,要看王爷的决定。”瞳依然笑着。
朱皞天坐在椅子中,十指交叉撑住下巴,目光落在那份军士名册上。军情已和三位将军细细商讨过,不出意外,当不会失利才是。但……
“呼……你赢了。”朱皞天长嘘一口气,抬眼看着瞳说道。和上官灵讲信用,似乎是件愚蠢的事。“你昨夜起来,便是偷这圣旨?”
“偷来做什么,烫手山芋自然是毁掉。”瞳笑得很开心。
朱皞天叹息道:“你生为女儿家,倒是可惜了。”
“你生为男儿家,也是可惜。笨成这样,当个女子倒是幸事。”瞳扬起下巴,挤眉弄眼地说道。
“……嘴损会寻不到婆家。”朱皞天无奈道。这丫头胆子是大,连他这个王爷也敢戏耍。
“昨儿个没睡好,补眠去。”瞳说着起身走开。婆家,那是周卓儿的事。
“瞳,回京是迟早之事。”朱皞天缓缓说道。她会如此费心,总不至于因着忧国忧民。
“所以?”瞳回头,挑眉冷声道。
“你若不愿,可以留下。”朱皞天说这话时,语气有些生硬。
“我去哪里干你何事!哼!”瞳狠狠说道。一跺脚,转身快步走入内间,那步子重得仿佛泄愤。
朱皞天垂下眼帘,独自静静地坐在几案前……
另一边,趴倒在床上的瞳,因他一句话,鼻子竟有些发酸……
什么是动心,她没有机会知道。在来到这个世界之时,看到的便是丑陋的一切。周卓儿受伤了,逃避了,她便出现了。她替周卓儿承受苦难,承受周卓儿不愿承受的一切!她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因一个人的逃避而出现?
而等周卓儿平静了,安心了,她便消失了。只能通过周卓儿的眼,看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想公平与否的问题,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这一切,到底为什么?
已许久不曾落泪,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上一次……
“嘻嘻,周卓儿呵周卓儿,你早晚是本王的妻,又何惧提前行了房事?”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仿佛世间独此一音。仿佛魔鬼的嘶笑,沙哑而暧昧,沉重而巨大。笼罩在这声音之下的她,无处可逃。
不要不要……不要啊……
她的声音,仿佛锁在喉咙,只有心听得见,知道自己喊过、哭过。
魔鬼的指尖冰冷得如霜似雪,滑过她的肌肤,却留下灼烧一般的痛楚。
放手放手!你是谁……
“好生可爱的周小姐呵,你知道本王是谁呢?”
她闻到那魔鬼的气息,耳际的呼吸让她阵阵犯呕,胃里翻江倒海般难过,口中一阵酸气。
周……谁是周……我不是,我不是啊……
泪水无声肆虐。
“哈哈哈……记住本王吧,你未来的夫婿,九皇子朱翰韬!”
九皇子……九皇子,周……我不是,不是……
瞳倏地睁开眼。
汗水浸了一身的凉。她缓缓坐起,目光呆滞地看着被褥。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了。久到让她怀疑那只是个梦,梦中那个无声哭喊的人,是谁?是她,还是周卓儿?
但她清楚地知道,这是真实。她来到这个世界看的第一眼,听的第一声,痛的第一次,都在那一夜。
什么是无助,什么是痛楚,在来到这世间的那一刻,她了解得彻底。
黑暗中的魔鬼,他说他是九皇子,他说她是周卓儿。
她若是周卓儿,便好了……
“瞳,你做噩梦了。”
“我知道。”
“对不起……”
“你说过很多次了。”
“可你还是会做噩梦……”
“你期望道歉后就消失一切?”
“不是。”
“卓儿……”
“嗯?”
“那是梦吗?”
“……”
那是梦吗?是梦,多好,多好……
“咳咳咳……”瞳突然一阵干咳,咳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般。咳了半天,口中竟有血腥,好不容易停下来,拿下捂着口的手一看,竟是一汪殷红。
这是怎么回事?
瞳怔怔地看着手中鲜血,她什么时候生病的?
脑海中一闪而逝的竟是上官灵的脸!难道……那颗毒药竟没吐干净?定是入口便融了些。
呼……
半晌后,瞳深呼一口气,低下头,半闭着眼,握了掌悠悠地说道:“卓儿,别说话了,我想静静。”
三日后——
“瞳,一会儿收拾一下行装,返京。”
“噗……咳咳!你说什么?”瞳惊讶地将一口汤喷了一半,另一半卡在喉咙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差点噎死。
“返京。”朱皞天一边重复一边拍她的背。
“你发烧?”瞳挑眉说道。
朱皞天但笑不语,依然优雅地吃饭。看他如此自若,想必有了万全之策。
“你想做什么?”瞳好奇地盯着他看,将脸凑到他面前。
“五日之内,你自然明白。”朱皞天夹了青菜给她,“你这几日气色不好,多吃些。明日便上路了。”
“切!明天上路,现在多吃能补得什么回来?”摆明了卖关子,算了!有什么了不起,本姑娘不会自己猜?哼……瞳如此想着,一口吃掉他夹的青菜,仿佛吃的是他一般。
朱皞天笑着摇头,根本是个孩子举动。
这丫头,有时聪明活络得近乎精明,有时却好像不谙世事的孩童。
“瞳,你多大年岁?”朱皞天突然问道。
瞳瞬间一怔,继而说道:“三岁!”
朱皞天失笑道:“戏言,何时才能听得你正经说话。”
“下辈子!”瞳嬉笑着放下碗筷,“我收拾行李,你慢用。”
不拘的笑容,在转身的瞬间消失得彻底。她出现,确是三年。何来的戏言?连自己究竟是何物都不知道的,会有下辈子?下辈子,她又会是什么东西?
寒冬已过,渐渐听不见那曾经叫嚣的风。春回之日,亦不会远。
回到朱皞天身边已有十来日。这些日子以来,她时常会想,为何要留在这里。身体不是她的,但至少目前属于她。卓儿本是个没主意的人,即便现在离开了,将来周卓儿也断然没有回头的决心。她何必伴在他身边?况且皇室朱家本就是她能避则避的人物,究竟为何,迟迟下不了一走了之的心?
瞳轻轻抬眼顿了顿,继而将手中的衣服件件叠好折齐,置于包袱内。
“咳咳……”瞳咳了几声,喉咙顿时火烧一般燥热。她轻抚颈间,抿唇咽下淡淡的血腥。这几日,咳嗽得愈加频繁了,然而除了干咳倒没见其他不适。
若上官灵所言不虚,一个月后便可归天了。
如此想着,她反倒轻笑出来。这个身体,活着是周卓儿的。那死时会是她的。一体两魂的命,命尽时是否两魂皆可升天?又或者,她这个肮脏的魂体被踢下地狱也说不定。毕竟,周卓儿的魂洁净得如同初生婴儿,未沾得半点污渍,因为有她呵……有她,周卓儿会干净到死!
咳咳咳咳……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会遭报应。瞳拿起床边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口中这才消失了浓郁的腥臭。
“你怎么了?”朱皞天走进来说道。
“喉咙不舒服。”瞳笑着回答,并未抬头,手中不停地收拾衣物。
“可有找大夫瞧过?”他皱眉。明日就要上路,虽说天气即将回暖,现在却依然冷得紧。
“瞧过了,小风寒罢了。”她依然没有抬眼,脸上笑颜不改,说得从容。
朱皞天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正视他。
“脸色难看至此,仅是风寒?”他靠近她说道,一双眼定定地看她略显苍白的脸颊,“看看,现在又绯红一片,还道是风寒?”
“离我远点!笨蛋!”瞳一把挥开他擒着自己下巴的手,心里暗喝道:该死的周卓儿,你再脸红我就杀了你!
看着她脸上的嫣红及逃避似的神态,朱皞天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行为有些逾礼。
“呃……我去传大夫。”朱皞天说着就要转身,却被她一把抓住衣袖。
“不必了。明日要上路,不要惊动太医。等安顿下来再诊治不迟。”她微微掠了鬓边的头发,淡淡地说道。语气中,竟是难得的沉稳。
“要安顿下来,少说也是三日后的事,拖着病体如何受得颠簸。”朱皞天皱眉道。
“死不了的。即便现在诊治,不能安然修养也无济于事。你别管我了,军中无事让你操烦了吗?”她口无遮拦,眉间轻皱显出不耐。
“……罢了,你这丫头倒是伶牙俐齿。既是如此,今日就早些休息。”朱皞天如是说道,似是看出她抗拒的坚决,便也不强制。继而转身离开房间。
看着那白衫消失,瞳的眼,死寂得如同干涸的井。
也许,自己是求死的。
瞳这时才明白自己所想,拒绝诊治就是拒绝生存。原来,自己是想死的……怪得很,她竟也是个逃避之人。一直以为自己和周卓儿最大的不同,便是她的坚强和无谓,现下却有了死的念头,她是怎么了……
翌日清晨,明军启程北上。
上下军士初闻此令,皆惊讶不已,猜测不断。
有人说天子误信佞臣,有人说朱皞天听信谗言,更有人说主帅临阵缩头。两日后,连因着红粉知己性命要紧而弃战的传言都冒了头。听得朱皞天苦笑连连,三位将军更是有苦难言。何时,他们手下的那些强兵猛将的想象力丰富至此,想必是因无功而返,心里憋闷了。
尽管如此,大军依然有条不紊地退离战线,好在谣言并未躁动军心,全当兵士们饭后消遣便罢。
这一路上,朱皞天和周卓儿乘坐马车而行。赶路的几天来,每日都是残星未落,大军未动之际便进了马车。待到夜幕之时,众人皆安顿妥当他们才进账休息。以至于鲜少露面于人前,大抵因此才传出那无聊妄言。
平南王回朝的消息,在大军启程前便已报知了皇上。
然而,在所有人都知道平南王班师回朝之际,浙江却报出倭寇已退出浙海战线的消息。这可让那些兵士们惊讶不已。本以为大军一撤,倭寇定然大举进犯。始料未及的是,倭寇缓他们三日竟也一起退了师。
就在众将士不明所以之时,另一个消息吓掉不少人下巴。
平南王失踪!
吓归吓,大军的行程却并未减缓。在李张郭三位将军的指挥下,大军依然北上回京。有人问起,那三人竟全是只笑不语。看那安然之态,想必是预先知晓了一切。也因此,军中虽有不安,却并未发生****之事。毕竟不是战前迎敌之时失了龙头,班师回朝之际没了主帅,较之而言倒不会引起轩然大波。
其间,唯一躁动不安的只有一人,那人便是军师冷云丰。
“张将军!主帅失踪绝非一笑便过的小事!莫说主帅之职,单是丢了王爷你们如何担待?”冷云丰大声喝道,紧握的拳仿佛暴怒。
“冷军师不必担心,王爷临有急事要办。走前已交代周全,不必等他,我们回朝复命便是。”张炼山显出难得的稳重,一边酌茶一边缓缓说道,神色自有一派悠然。
“张炼山!你好大的胆!”冷云丰前跨一步,厉声冷冷说道。
“冷军师何必如此急切,莫不是怀疑王爷的自保之力?”他拂了拂铁甲下的衣袖,轻悠悠地说道。
“王爷孤身一人,若遇众敌如何自保?”
“呵呵……冷军师,难得你如此护主,张某自愧不如。不过,依你明察秋毫之能竟没发现这三万大军,已少了五千?”
“什么……”冷云丰怔怔地看着张炼山。这怎么可能!每日行军,各部各营均会清点兵马粮草,少了五千人……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除非……一开始就有心瞒他!他自然不会亲自点数兵马粮草,若是朱皞天亲令各营隐瞒,自然不会有人忤逆。但,各部都有他的眼线,朱皞天是如何瞒过这些人?
张炼山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微微扬起唇角。王爷果然英明,一切都如他所料,包括冷云丰过激的反应。
“哎呀,瞧我这记性!冷军师,王爷临行前命我转达几个字给你。”
“什么?”冷云丰看着张炼山故作的懊恼,眉间不禁紧了几分,心中也警铃大作。
“好自为之。”
此言一出,冷云丰周身顿时泛起寒意,额间片刻冷汗涔涔。寒暄几句,便退出了张炼山的营帐。他走在外面,抬头看了看天,那明亮的蓝,竟瞬间刺得他睁不开眼……
这里的天,蓝得与北方不同,仿佛凝了苍穹般死寂,无风无云,无动景。
来到江南之地,这是她首次有心思看天看景,而看到的,却仿佛不如北京的好。明明是一个天下,确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意境。并非她刻意比较,只是太闲,向来没多愁善感的习惯,赏天赏景,也不过是太闲而已。
回想这几日,瞳不禁弯了眉眼。
朱皞天并非如她之前所想那般“不精明”,相反,这次仅以五千人马便退了日寇两万大军。想那上官灵始未料及朱皞天的将计就计。
原来,在明军启程之前,他已秘密抽调了五千人马。这些人并非精兵猛将,而是一些不起眼到几乎被人忽略的庸兵俗马。且这些人均自不同的部营抽调,技艺虽算不得精,但家世绝对清白可靠。想必这就是冷云丰呈交的名册的功劳,要从两万大军中选出这些人,谈何容易!
选出这些人马后,朱皞天假意随军同行,便连同她一起以车代马且鲜少露面,为的是掩人耳目。在随军行了两天后,他便趁夜带她一起远路返回,连同那五千将士也一并离开了军营。当然,若没有三大将军的暗中相助,他无法瞒过所有人。况还需要有人稳定军心,此举必要告知那几位将军。
原本自他离开军营的第二日便会传出主帅失踪的消息。而朱皞天为了拖延时间,便安排了他与她的替身,与她身材相仿的清夜七帆自然成了假扮她的不二人选。因此,在这些精心周密的计划之下,他失踪的消息在行军六日之后才被人发觉。
朱皞天带着这五千人马,连夜赶路,一日便悄无声息地回到原驻营地。整顿了人马后,歇息了一日。是夜,便带着这五千军士一把火烧了倭寇的粮草。在明军回朝之事昭告天下后,倭寇便松了戒备,酣眠不知的日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朱皞天的偷袭一举成功。
没了军粮的倭寇,虽只死伤一半,却已无心再战。况且不知明军究竟多少人马,在士气大减之下只得败退。
朱皞天这一役,胜得干净利落。她虽口上不说,心里却佩服了个十成十。想来自己倒也不笨,在他带她远路返回之时,她便猜到几分。虽不至全中,却也相去不远。
思及此,她笑得很开心,自己不过三年的人世历练,竟及了朱皞天二十余年的功力。多有潜力啊!呵呵……
“在傻笑什么?”
朱皞天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吓得她一僵。
“笑有不厚道的人整天吓人!”她回答得恶声恶气,只差没跺脚泄愤。
朱皞天扬眉轻笑,负手,将目光移向天际。那笑容中,是一份点尘不惊的内敛和安然,有皇室的至尊之气及大将的沉稳之风。
立于他身旁,仰首看着他的侧面,瞳的眼中竟是迷茫,心下沉了几分,于是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南方的冬,不似北方那样冰封千里。她脚边的碧湖,被不知何时起的风吹出浅浅的涟漪,仿佛璀璨的星,碎了又合。风过的瞬间,凉凉袭了她一身寒意。不远处的翠杉俊挺得好似傲冬之木,不畏冷风之扰地绿着。湖天相接之处,是蓝蓝的一线,笔直得仿佛尺衡过一般。
算是美景吧,她想着。
这样和他并肩站着,瞳的内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她眼中原本的那抹迷茫,也渐渐地沦落成微笑……
不知站了多久,天色竟暗下来。此间两人皆无言语,各想心事。
“咳咳咳……回去吗?”瞳咳了几声,喉中泛起微涩,她没等朱皞天开口便接着说。同时伸手拂了拂鬓边被风吹乱了的发。
“着凉了?倒是难得见你如此安静站了这许久。”朱皞天笑了笑,和她一起转身往营地走去。
“我并不偏好热闹。”瞳凉凉地回他一句。真是冤枉,说得她整日疯癫似的。
倒没觉得她好热闹,只是不安分罢了。当然,这句是不能出口的。朱皞天扬眉,继而说道:“你之前的风寒似是没好,太医随大军先行了,待到路过村落,寻个大夫瞧瞧。”
“明天便启程返京么?”瞳轻轻地问道,带了些小心的味道。路过村落……如此说来,是要上路了。
朱皞天停步,静静地看她,只见她走出两步,而后转过身来。渐暗的天色,两人神色皆看不分明。
“你不想回京。”朱皞天说道,语气一如往常的静。
“是。”瞳垂下眼,轻声说道。
静谧,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卓儿……也这么想?”
“卓儿怎么想,你自己问卓儿去!”瞳双眼圆睁,怒气冲冲地回答!他只忧心那卓儿如何想,她的言语就不值思虑半分么?
“怎么又生气了?”朱皞天皱眉说道,果真是小女子之心悟不透。他似乎没说什么恼她之言吧。
“你……”瞳正想开口,兀地喉中涌上一股浓郁的血腥,她猛地转过身去。看似小女儿使性子之举,然而与此同时,她悄然举袖拭去嘴角的血渍,咽下一口腥血。胃里仿佛火烧……之前只是喉中干涩燥热,偶有咳血。许是毒药量少之故,如今才入了腹。
朱皞天无奈叹气,不再言语,怕不好又触怒这小姐过敏的神经,不愧是丞相之女,刁钻蛮横之功倒是厉害。想来那温雅憨然的卓儿,不是生来的性子?
思及此,朱皞天突然眉间一紧,伸手拉过瞳,置于自己身后。
片刻之间,几道星茫闪过。朱皞天左臂搂过瞳,继而足尖一点飞起数丈之高,同时腰际的剑已握于右手。只见他凌空劈落几剑,剑气所及之处瞬间闪出几个黑影。那黑影个个蒙面,手中却无兵器。
朱皞天徐徐落地,冷声道:“倭寇余党?”
瞳心中一紧,这下自己成累赘了。
那六人皆不答话,继而一齐攻了上来。朱皞天心中大叫不妙,若都使兵器刀剑相向倒好说,偏偏这几个都是手出暗器。想来是自己大意,不知他们暗伏了多久,大抵是见天色暗了才动手。
电光火石之间,数不清的暗器自四面八方射来,况天色已暗,任他听力再好也辨不清快慢。
“瞳,抓紧我。”朱皞天立刻说道,继而挥剑一阵金属撞击的 声。
抓紧,怎么抓?难道让她自己挂在他身上么?瞳不禁闭眼死死环住朱皞天的腰,恨不得把脸也埋进去算了。朱皞天身形移动太快,快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唔……她真的无法呼吸了……
“瞳!”朱皞天感到腰际的手松了,便立刻搂紧她飞身而起,感到脚下袭来几屡凉气,他侧身一旋,借一枚飞镖之力再度上升数丈。
“瞳!”
“我没事!你打你的……咳咳……”瞳一阵干咳,眉间仿佛拧了个麻花。
该死!
朱皞天在心中骂道,不能如此纠缠下去。之前为了退敌,忘记她有病在身,想她不愿回京便带在身边。现下看来,这丫头病得不轻,如此环着她的身子,竟是满怀的热气,以及一股莫名的香气……与之前卓儿身上的浅香不同,然而此刻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刺客皆使暗器,而他手中却是软剑一柄,身上又挂了这丫头,即使想要各个击破也是困难。朱皞天打落几枚手刀,翻身踩了树枝向远飞去,还是避避为先。正想着,突然手臂一麻,手中的剑便落了地……
朱皞天未及停顿,提一口真气猛地掠了出去。他轻功虽不及上官灵,但也并非人人追得,只是此时还带着瞳,竟感到身后追击不断。无极剑已被弃,他只得全力护着瞳闪躲。两人耳际嗖声不断,朱皞天一路飞奔已顾不得方向,身上不止一处受伤。飞速掠过的风,扯得伤口生疼……不知奔了多久,身后追击之人似是落远了,朱皞天这才停下来。
一落地,他立刻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儿。
“怎样?”
“没……咳咳咳……”她本想说没事,然而一开口却是满嘴血腥,她立刻背向朱皞天用手捂住嘴,猛咳起来。
“先前若是看过太医,如今可也少遭些罪。”朱皞天说着用手拍她的背。
他以为是风寒。他一直以为,她只是风寒……
少遭罪?她,生来便是遭罪的,若要少遭罪,现下死了倒是最好的法子。瞳如是想着,轻笑了出来。
“瞳,告诉王爷好不好。你不要折磨自己。”
“怎么?心疼自个儿的身子了?”瞳脸色阴冷。
“我的身子难道不是你的?”
“既是如此,你就少说话!”
“你想让王爷悔之莫及么?”
“是!我就是要他悔!如何?”
“王爷何时对你不起,你要如此待他?”
瞳顿时一怔。这是第一次,卓儿如此执着激烈地与她争辩,为了朱皞天……为了他,她竟敢如此与她这个最亲密的人呛火!她为她担了一生的痛啊……
好,很好……他在乎她,她为他着想。多么完美的情感羁绊,多么慕人的相思之念,而她,却是多么的多余……
天已全黑,夜风冷冷地袭过。空中皎洁如洗的圆月,竟亮得晃眼……
“……瞳,对不起。但是王爷他……”
“你闭嘴!”瞳大喊出来!
惊得朱皞天倒吸一口气,继而转到她身前,借着月光看她的神情。
“怎么了?”朱皞天皱眉,急急地问道。
瞳定定地看着朱皞天,她一脸恨意。那紧咬的唇,仿佛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撕碎咬烂!
她究竟在恨什么?
恨朱皞天还是周卓儿?
她恨!却找不到恨的目标,多么可笑……
瞳笑了出来,眉间轻皱,脸上浓浓的恨意,渐渐被月光照成淡淡的哀伤。凝结于眼的,是一汪如水如泉的清倦。
“我没事。王爷,可否寻个休息的地方?”瞳低下头,轻轻地说道。
朱皞天看得分明,知道她在伤神伤心,却不知所为何事。那眼中一闪而逝的光亮,是月光,还是泪?
“一路行来,不见人家。况此处并非军营近郊,怕是要露宿了。你身子可吃得住?”朱皞天忧心地说道。方才她身上的热气,此时却感受不到分毫,让他有些莫名。
“无妨。你一位锦衣玉食的王爷都不在乎,我一介乞儿哪里有挑剔的份?”瞳嬉皮笑脸地说道。那笑容,消尽了之前的伤和倦,恢复了她一贯凉凉不拘的语气。
然而,她如此神情,却反而让朱皞天心生不安,总觉得忽略了什么。千头万绪,可疑之处不止何其多,细想起来却又一处都寻不着。究竟,他忽略了什么?
“走吧。”他不问,只因此时并非追究的时机。匪人不知是否已放弃他们的行踪,谨慎些倒应该寻个安全处待天明再做打算。
“嘻嘻,走不动了,背我可好?”瞳得寸进尺地要求道,挤眉弄眼地赖皮。
“……上来。”朱皞天不与她废话,背向她弯下身,示意她趴在自己背上。虽说不知她是否真走不动,但他背她倒的确比她步行来得快。
瞳笑嘻嘻地趴上去。然而堆了笑的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变得冰冷寂然……
她不是走不动,只是,不愿与他正视。看着他的眉眼,会觉得自己肮脏。朱皞天,大明天子之兄,行的是光明磊落之举,做的是天下百姓的官。他的一生,如同上等璞玉,即使沾了血腥,也会在国泰民安的洗礼下净澈如出。而她……
而她……
泪水,在他背后,满了她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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