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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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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拾些柴枝,你且在此歇息。”朱皞天将她放在一片四面枯丛的空地上,继而转身打算离开。

“等等!”瞳立刻拉住他。“你身上有伤。”方才在他背上便看见他手臂上的血口,不长却深,染红一片白袖。

“不碍事。”朱皞天说着,却见她一把扯下自己肩袖上的白纱。

瞳起身,细细包裹了他受伤的手臂,她眼中是波澜不惊的沉寂。朱皞天看着她的脸,竟猜不到她半分心绪。鼻尖是她身上的香气,很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嗅到过。许是之前她身上便有吧……

“还有哪里有伤?”瞳问道。

“不必费心了,其他是些小伤,值不得包扎什么。”朱皞天笑了笑。

“无妨。衣袖还很多。”

“……我去拾柴。”衣袖很多,受伤便无妨了么?朱皞天一边走一边无奈地摇头,这丫头,永远如此语不惊人死不休。

冬末之际,夜晚依然冷得刺骨,无人的郊外,更显得清冷之极。

瞳仰面躺着,身上盖了朱皞天的外衣,身旁是暖烘烘的柴火堆。朱皞天很君子地在火堆旁添柴。寂静的夜,只听得见噼啪作响的烧柴声。头顶皓月,宛如明镜,晃晃地悬在无人能及的高远之处。无星的夜空,让那月瞧起来,竟如此寂寞……它是否也如她一般,冷得很?

虽说身旁有火,但她的身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冰。这也是毒发之状么……

瞳闭了闭眼,瑟瑟地抖了抖。

很冷,很冷……

“瞳?”朱皞天来到她身边。

想来是听见她萧瑟的发抖之声,她已经,没有力气隐瞒什么了。服下那毒,已半月有余,自己发现也不过几天时间。没有找大夫,是因为没机会,算不得找死,算不得吧……她的眼有些恍惚,朱皞天的轮廓似是氲了一层白雾,仿佛被月光照亮了的神仙……

“唔……”她勉强应声道,努力睁眼,看见他似乎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为何一副着急的模样,她,没有欠他什么吧……她为了不耽搁他救国大计,为了帮他争取退敌时间,她隐瞒她的病,她烧他的圣旨……她不仅仅是为自己,不……她不是为自己。她答应了卓儿要帮他,她不是为自己……可是,为什么她心里这么难过?卓儿为什么要生气?她答应卓儿的事,她做到了。

她没有做错,没有呵……

眼中最后的景象,是朱皞天紧紧蹙眉的眼,和一张一合的口……

“咳咳咳咳……”她突地起身,双手捂着口一阵猛咳。

“瞳!你……”朱皞天震惊地看着她。她的脉象,分明是中了剧毒!

他这才想起那香气是什么,那是西域“红莲散”的香气。红莲散出世于江湖,源于五年前的五鬼门灭门之事。江湖传出五鬼门欲血洗武林正道的消息,在未经证实之际,五鬼门便一夜间被灭。整个五鬼门,弥漫的便是这种香。死者身上更浓,浓郁得几乎让查尸之人晕厥。

他那时便是负责此案的官,而现下竟忘得如此干净!

“王爷……我是卓儿。”她唇边含血,微笑说道,声音轻悠得似是会散在风中。

朱皞天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卓儿?”

“是。王爷,好久不见。”周卓儿此言一出,眼中泪水便滚滚而下。好久不见,她每日都看得到他,而他看到的,却不是她……他因瞳而生的万般神情,她都看得到。

“瞳呢?”朱皞天略显无措地问道,握着她手臂的指尖,无意间加深了力道。

卓儿轻轻皱眉,嘴角依然笑意不断。

“她,很难过……所以,在这里休息。”卓儿捂住心口,轻轻说道,“王爷不必担心,待她休息片刻,便会出来。”这是第一次,她替她痛。以往,一触到痛处,她便躲起来。

自三年前起,冷也罢痛也罢,她周卓儿未曾体验半分。她不能这样……不能永远让瞳替她痛!这是,她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

“咳咳咳咳……”一口鲜血咳了出来,自她捂着口的指缝中渗出,和着惨白的脸色,被月光照得触目惊心。自胃部一路灼烧至喉咙,微微喘息便是撕心的痛!开口说话,喉中更是难忍的灼热,让人禁不住地想咳嗽,恨不得咳出那疼痛不已的心肺。

瞳……竟一直忍着如此痛苦,却佯装无事地整日嬉笑。而她,到底忍不住呵……她现在,连扯动嘴角都痛得恨不得死掉!

朱皞天立刻盘膝坐在她身后,双掌抵住她的背心,将真气逼入她的体内。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忽略了的是什么了——上官灵!

上官灵下的毒,怎会一吐就尽?之前隐隐不安,却始终未及细想。如此说来,她中毒至少半月有余,要将毒逼出是不可能,现下只能暂且压制毒性扩散。他怎会如此大意!而她,又怎会隐瞒至今!难不成真心求死么?

第一次,他觉得瞳竟是不容易理解的。

一直以为她得的仅是风寒,仅是那一药便可医好的风寒!于是拖拉至今,他也没上心。红莲散的解药,他要去哪里寻那红莲散的解药?连当年用毒至精的五鬼门都死于此毒,他如何寻得!

上官灵!

朱皞天脑中闪过那张精致的脸。

或许,或许……上官灵会有解药吧。虽说用毒之人通常会配解药以防自己中毒,但红莲散,他委实没有太大的把握。红莲散的出现,仿佛只是为了灭那以毒扬名的五鬼门一般,之后便再也不曾出现过。只有不知真假的传言,此毒源自西域,名为红莲散。

上官灵……究竟是什么人!

朱皞天眯眼抿唇。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怒意。他从未如此,下决心要一个人死,也从未如此,盼望一个人活着……至少,在自己寻得他之前,他要活着!

“王爷……”

“不要说话。”朱皞天闭上眼,平了心中的恼怒,调息稳气源源不断地送真气于掌间。

“王爷……卓儿,有话要说……”周卓儿微微回头,轻声无力地说道。

“一会儿再说!”朱皞天微微皱眉。

“不……待瞳醒来……卓儿,便说不得了。咳咳……”

“死了就什么都不必说了!”朱皞天难得如此怒气冲冲地说话,他依然在恼她的刻意隐瞒。

周卓儿微微扯动嘴角,显出笑意……他,到底是在乎瞳的。因此,她更要说明白。不然,即便死了,她也不瞑目。

“王爷……卓儿生在丞相之家,自小便许婚于……咳咳,许婚于九皇子。然而,三年前……九皇子他以拜访为名,趁夜……咳咳咳……强占了卓儿之身。卓儿……无力抵抗,但……一夜醒来,自己便不是自己了,瞳的声音替代了我。她替我……受了九皇子给的痛,替我度过了无颜示人日子。”许是那真气之效,她渐渐不再咳嗽,身子也不似之前那般灼痛。

“此后,一有人提及此事……在脑海顿时空白后,便是瞳的声音。长此以后,竟在我有伤有痛之时,瞳都会出现……我不知道,我……咳咳,我并非刻意躲避,可是……瞬间,自己就被替代了。”

听到这里,朱皞天抿唇,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王爷……瞳,替我伤、替我痛,替我承受了三年的悲凄。卓儿自私,爹娘要我与九皇子完婚,我不依。爹的棍棒,打的不是我,是瞳啊……是瞳啊……”卓儿说到此,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心里是深深沉沉的痛。

“眼见大婚之日近了……我却不敢反抗,躲入自己的世界什么都不管。眼睁睁地看着瞳与我的贴身侍女换身份,于是……瞳逃出来了,在街上以行乞为生……那段日子,我什么都不想不看,任瞳替我受饿、受冷、甚至挨打……直到王爷出现……咳,王爷……你要好好待瞳,她……吃了很多苦,很多,很多……”

“不要再说了。”朱皞天缓缓闭上眼,眼前是那张不曾正经过的,嬉笑的脸……

心,仿佛被撕裂。他在为谁心痛?

“王爷……卓儿现在才明白……瞳为何告诉我,她叫瞳。她不是瞳……她是痛啊!她的一切的痛,本都是卓儿的……王爷,请好好待她,不要,再让她痛了。可好?”周卓儿哽咽得几乎语不成句,泪水湿了朱皞天盖在她身上的白衫。

那衫子,在银色的月光之下,泛起冷冷的辉……

朱皞天深吸一口气,缓缓吐纳,然后收了掌。没了背后的支撑,卓儿软软地倒下,朱皞天立即扶住她后仰的身子。

“好些了么?”他轻轻地问道,似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看着她如纸般白的脸,他的眉间聚了浓浓的愁。

“王爷,卓儿无能,竟连这小小的苦痛都受不住。”她笑了笑,手掌吃力地拂上胸口。

“你且休息,勿要多想。”朱皞天说着就扶让她躺下。

卓儿立刻使力抓住朱皞天的手臂,只见她咬唇缓缓摇头。

“王爷……应下卓儿的话,可好?”她坚持道,皱着的眉间,一如之前那般凝愁。

朱皞天不答,只是轻轻笑了笑,放开支撑她的手,然后起身,走到火堆旁添了柴火。

周卓儿半卧着,看着他的背影,泪水再次肆虐。

心底,在他微笑转身的瞬间……以绝望的姿态痛得无以复加。她好像,一如往常那般自私,竟想将一切托付于不相干之人,即使她对他信任、对他动情,都只是她自己的事。王爷,与她们不相干呵……她好蠢,好蠢……

卓儿低下头,不再言语,连先前的低泣之声都隐了去。

“卓儿,”朱皞天思虑片刻,继而说道:“我能应允的是,我会保护你。”

火光映上他的脸,照亮那本看不分明的眼。眼中,是清清澈澈的,她的影子……

“我和瞳是……”

“不同的,不同。”朱皞天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对她,是男女之情么?

虽说,总是由她而生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或许,在曾经的那个风雪之日,在她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出口之时,便定下了如今的迟疑。是喜欢抑或是爱,他未及深想,只记得内心瞬间的释然和悸动。记得因她那句“回王爷,卓儿姓周”所生的愤然。记得因她离开而生的落寞……

但,那是卓儿,还是瞳?

他为她中毒而担忧,为她隐瞒不说而恼怒,为她受苦而心痛……

但,那又是为卓儿还是为瞳?

她们,是不同的。在未清晰自己真心所向之时,他能允的,只有安全。然而……这安全,如今似是也成了不知能否守住的诺。

朱皞天静静地坐在火堆旁,半合了眼帘。

细想来,瞳当日所说,上官灵给的期限是一个月。而瞳又吐掉了绝大多数的毒药,理因不会一个月就毒发。而当年为五鬼门死者验尸之人曾说过,此毒扩散很慢,不至一个月理应不会发作才是。如今,瞳服药量少之又少,为何短短半月之余便发作得如此厉害?似是服了几倍的量一般……方才她的脉息,时而激烈如鼓,时而静若涟漪,体内似有另一股抗力在刺激红莲散发作一般。

若是有人二次下毒,何故自己安然无事,连他一起毒了岂不利索?

若那毒并非红莲散,又怎会有此种天下无二的香气,据说是中毒愈深,其香愈烈。她身上的香,却并不浓,只有近身才闻得到。这又如何解释?

朱皞天紧紧蹙了眉,转头看向已熟睡的卓儿,脸上泪迹虽干,眼角却含着晶莹。她眉间时紧时松,想是身子吃痛得紧。

如此思索了许久后,他仰首看天,深深地叹了口气……

此时,天已渐明。

“醒了,感觉如何?”朱皞天坐在她身边,见她睁了眼,便开口问道。

她不回答,眼中如同黝黑的深井,没有丝毫光亮,神情也木然得几近僵硬。片刻后,朱皞天扶她缓缓起身,轻咳了两声,这才皱了皱眉头。

“你知道了多少?”她歪着脑袋挑眉看他。

朱皞天一怔,继而笑了出来,是瞳。他现在,已能清楚地分辨她们了。

“该知道的,大抵都知道了。”朱皞天说着,从一边拿起一个绿色的“杯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瞳皱眉看着手中的东西。

“叶杯。新枝之芽,采摘了些编成杯子的行状,饮水之用。”朱皞天笑着回答。

“……你是贤妻良母。”瞳微微扯动嘴角,差点没抽筋。只想象一下这个七尺男儿坐在地上编树叶,都让她周身泛寒……“……”朱皞天无语,什么都能让这丫头想象得极为滑稽。他不过是以内力编合了这些散叶而已。

“昨晚,周卓儿都与你说了什么?”她竟没有被手中的稀罕物引去注意力,倒是难得。

“说了有关你的一切,顺便将你托付于本王。”朱皞天好心情地调侃道。

瞳怒目圆睁,手中不自觉地使力,恨不得捏碎那叶杯……

“……硬的。”她发现她似乎捏不烂这个东西。

“那是自然,不然如何盛水。”朱皞天双手环胸,理所当然地说道。

“树叶通常是软的……”她终于忍不住研究起这个叶杯,拿在眼前转着圈儿看着。

朱皞天笑起来,欣赏她多变的神色。

“喝些水,我们便回营吧。想必营中已乱作一团了。”朱皞天说着便起身,轻轻拂了拂衣袂上的尘。

瞳抬头看着他,神色有些恍惚……她,很想知道他给卓儿的答案……

但她知道,她不会问,而他更不会说。

“这个,给我可好?”瞳仰首看他,轻声问道。她喜欢这个奇怪的杯子。

“你若喜欢,拿去便是。”朱皞天随口回答道,然后走到一旁灭了火堆。

一口饮尽杯中的水,舌尖盈满新叶的芬芳,淡淡的,却仿佛恒久不散般满了一口。她看着朱皞天的背影,继而低头将这杯子悬在腰际,合着她的翠色衫子,倒是相配得很。看上去就像衫子上独特的装饰,别具一格。瞳笑了起来。

“你今天气色好了许多。”朱皞天欣然走上前,说着便弯下身背对她。

“你做什么?”

“背你。”

“不必了,我精神好,自个儿走便成。”现下,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上他的背了,即使再给她几个脸,皮怕也不够厚,掩不住她如番茄的脸。

朱皞天笑了笑,正欲开口,突听得似有似无的人声。那声音清脆得很,仿佛还“王爷王爷”地唤着,但目及之处却无半点人影。应是以内力传声,才可如此。

想来会唤王爷,许不是敌吧。

朱皞天拉着瞳向那声音源处走去,走不出多远便看见一小队人马,身披明军铠甲。而那人队中,竟还有猎犬两只。

“王爷!”一个黑衣人飞奔而至。定睛一看,竟是清夜七帆。

“清夜,是你呵。”朱皞天略微诧异,不是命他随大军而行的么?

“王爷没事吧?”清夜急切地问道,清俊的脸上是一抹由于激动而生的红晕。

“没事……”

“王爷。你受伤了!”随即而来的几位将士,略显惊惶地说道。他们看见朱皞天手臂上的白纱。

“不碍事。你们如何寻到此地的?”朱皞天诧异地问道。

“王爷有所不知,昨夜见你与卓儿姑娘未曾回营。大家担心王爷遇险,于是彻夜寻了起来。好在清夜机灵,晓得借犬之力,果然一路嗅来了。”

朱皞天一怔,看向清夜,只见他立刻露出笑脸。那笑容,有些仓促。

“哦,回营吧。对了,卓儿身体不适,与本王同骑一马如何?”朱皞天回头问向瞳。

“好啊。”能不走路自然好,她笑眯眯地答应得爽快。不禁让在场的将士一怔,这书童,好生大方呵,竟连推怯之意都无半分。

坐在朱皞天身前,她悄声问道:“你我是否已脏得臭气熏天了?”

朱皞天抿唇,并不答话。瞳到底是瞳,此中的疑问也看出来了。但,现下不是推究的时机,于是他默然策马,不理会瞳的言外之意。

“王爷,是何人伤了你?”清夜在朱皞天马侧,问出所有人的疑惑。

“应是日军余党。”朱皞天说道。

清夜微微一愣,继而抿唇缓缓低下头。这些日子以来,他身处明军之营,听到太多“倭寇”“日寇”的唤法,知道是明军对他族人的辱蔑之称。而他,也不过是俘虏的身份,气也罢、恼也罢,都辩不得半句。

而朱皞天,回答他时用的却是“日军”……心底浮现浓浓的感激,以及悲凄。王爷,是顾及了他的心情,才如此用词的么?

“这些余党倒是厉害,竟能伤及王爷!”一位将士愤然地说道。

“嗯。”朱皞天缓缓应道。

“厉害什么?若不是我在旁拖累,他们伤不到王爷。是吧?”瞳坦然回道,还待他证实一般回头问他。

朱皞天失笑地摇头,听她那口气,仿佛在炫耀自己的累赘身份一般。

“清夜,你何时返回来的?”瞳弯身大声问道。

“昨日。”

“哦……”瞳微微扬起一边唇角,那神情好似再说“果然”。

“坐好。”朱皞天皱眉,扶起她向下倾斜的身子。这丫头,在马背上也不安分。哪里像是中毒之人!

众人看着朱皞天护着她的神色,皆惊讶不已。莫非……王爷真的钟情于这女子?

“清夜七帆,你昨儿个回来,我与王爷便遇刺。今日又是你想的法子寻得我们行踪,你要如何解释?”瞳铮铮地说道。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怔然。

“瞳!未及证实之事莫要轻言。”朱皞天停住马,厉声制止她道。

“等证实之际,怕便是王爷命丧之时了!”瞳大声说道,仿佛怕人听不分明一般。

朱皞天深深地皱眉,心下沉了几分。瞳,的确聪敏,只是聪敏得不够彻底。如此一来,倒不如傻些来得容易应付。

“好个倭人!果然信不得!”在场的几人立即拉开战势,纷纷拔刀指向一脸呆愣的清夜七帆。

“抓住他!”几位将士喝道,说着便要拿下清夜。

“住手!”朱皞天喝道,立即下了马,“没有证据,怎可拿人。”

瞳静静地坐在马背上,盯着清夜七帆的脸瞧。只见他仿佛空洞了的眼,竟没有半句辩解之言。瞳不禁皱眉,他那神情……不似背叛之举被人揭露的神色。

“王爷,他是日本人,还需要什么证据。”

“对!拿下他!”有人附和道。

朱皞天不禁抿唇,他看了看清夜,刚想开口,却倏地大喊道:“小心!”话音未落,几把飞刀袭来。

朱皞天飞身护着瞳跳离马背。与此同时,惊叫四起,有几人被飞刀所伤,一人当场毙命。

“保护王爷!”

清夜立即弯身飞奔而起,向着不远处的枯丛,两手连挥射出几点星茫。片刻,星茫所及之处闪出几个人影。

清夜顿时僵住,执了手刀的手竟颤抖起来。那是日本人……他要为汉人,伤自己族人么?

而此时,那冲出的十几人却不再攻击。片刻,响起铃铛清脆的声响,那声响仿佛传自天际,带着一份空灵。

“上官公子。”朱皞天缓缓开口说道。

“呵呵,朱王爷,好久不见。”上官灵缓缓走近,执扇半遮着唇嬉笑道。

朱皞天心头一紧。竟连上官灵都出现了,想必是昨日派人刺杀不成,他欲速战速决才亲自出马。如此说来,今日一战,便是生死。否则,上官灵是决计不会现身。

“你要杀之人仅我而已,放他们走如何?”朱皞天冷冷地说道。

“嘻嘻……英明如朱王爷,怎会说出如此蠢话。”上官灵要笑不笑地回答道。

朱皞天抿唇,环着瞳的手臂,下意识地用了用力。

瞳抬头看着朱皞天,知道他此刻定然恼怒不已,但看起来却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冷静。是啊,他若是慌了,在场的其他人岂不再添惧意?然而,她的内心却感受不到丝毫恐惧。

原来,在他身边,竟可以如此安心……

上官灵怎会做那杀人不灭口之事,瞳轻叹一声。这些将士,没有一个身怀绝技,如何抵得住上官灵?

“一个不留。”上官灵轻声说道。

下一刻,那十几人便飞速冲杀上来。

“清夜!”与此同时,朱皞天大喊道。

“在!”清夜七帆立即闪躲着来到朱皞天身边。他只避不攻。

“保护她。”朱皞天侧身踢掉自清夜身后飞来的暗器。

“啊?”清夜睁大眼看着朱皞天。未及反应之际,朱皞天便将瞳推向清夜怀中。

“我信你!”朱皞天瞬间定定地看着清夜的眼,一字一顿坚如磐石。

清夜七帆顿时怔忡,他看到朱皞天眼中,是一份笃定和坚持。下一刻,朱皞天便迎向上官灵的铁扇。

他信他……他竟然信他!

“白痴!你发什么呆啊!”瞳大声喊着,一把抓住清夜,拉他转身躲过一击。而这一转一躲之际,却使得她手臂出现一道血痕。

让他保护她,他却呆得连自己都忘了护,竟还害她受伤。笨蛋朱皞天!瞳在心底骂着。

“啊……”清夜这才回神,看见瞳手臂上的鲜红。周遭混乱之象使得他来不及想什么,便护着瞳向远方奔去。脑海中,只有朱皞天那句“我信你”,以及瞳手臂上的红……

“等等!你要去哪里?”被清夜抱着的瞳大声问道。朱皞天只是叫他保护她,可没说要她跟他走。

清夜不理会瞳抗议的言语,尽自一鼓作气飞掠出去。身后有人追击,但却被朱皞天挡了下来。不肖片刻,清夜便偕瞳消失于这场混乱的厮杀。

“呵……朱皞天,你倒当真宝贝那丫头!”上官灵自空飞下,扇子直逼朱皞天天门穴。若中必死。

朱皞天侧身避开的同时,低身旋了一腿,踢向上官灵腰际。上官灵一手撑地,另一手执扇挡下那一踢,继而提一口气飞身而起。然后,他以内力传音,大声喝道:“朱皞天,这里的将士与那周卓儿,哪个重要?”那声音大得大概方圆数里都听得到。

此音一落,所有刺客皆停住了手中攻势。而那些仍活着的将士,皆疑惑地看着徐徐落地的上官灵,不知他又在耍什么把戏。

“本公子不高兴在此处杀你。若要救那周卓儿,便随我来吧。”上官灵说着便飞身而出,那身影快得好似闪电。

朱皞天狠狠地咬紧牙,握拳的手,竟在颤抖……

“上官灵!”朱皞天仰天大喝一声。那声音盈满前所未有的震怒和恨意,隐隐还带着挫败的不甘。那恨,已然逼得他无措,逼得他失去理智。

上官灵的轻功如何,他再清楚不过。若迟了片刻,便会寻不着踪迹。

上官灵要周卓儿死,他若不追上去,他有可能现在就去追杀清夜和瞳,或者一去便失了踪迹,待瞳毒发生亡再现身。无论何种方式,瞳都会死。但,他若随他去了,这里的将士必死无疑!

他甚至不给他思虑的时间,在他明白他的意图之时便要选择。

朱皞天此刻,脑中几乎一片空白,要如何选择,要如何选……然而身体,却不自觉地动起来。她会死,他若不去,她会死……无论是哪个她,都会死!

朱皞天的身影,随上官灵之后,消失于众人眼前。

风,冷冷地呼啸而过。瞬间,扬起漫天尘嚣……

何谓情,何谓忧,在他离开之时,他一一知晓了。

何谓恨,何谓败,在他妥协之际,他也一一知晓了。

他不曾这般无措无奈,也不曾如此痛心绝情。他放弃了的,是为他征战为他担忧的,属于他的将士。他不知道,甚至从未想过,会有如此的一天……会有,为自己的情而选择放弃将士之命的一天。

他恨上官灵,但更恨自己的无能和绝情……

一直以来,他不知道他对她已到了如此在乎的地步。一想到,那时常出现在眼前的伶俐聪敏的笑容会就此永远消失,永远不再见……他竟恨不得立即杀了上官灵,恨不得,立即拥那笑容入怀,护着。

原来,他竟是如此,如此地恋着她呵。为何,从未发觉自己心底的情?为何,到了此间生死之际,才恍然明白她的重要?寻着上官灵的气一路追去,朱皞天心底是深深的悔和沉沉的痛。而这悔和痛,皆源于自己的驽钝和无能。

“你果然来了……”上官灵悠悠地说道。

他站在那日朱皞天与瞳并肩而站的湖边,背向朱皞天。长发散在背后,随风轻扬,四逸清香。明明没动,却自他身上传来铃铛声,悠悠缓缓地,飘向不知处的天际。

湖面时而静如止水时而微泛涟漪,滑过湖面的风携一丝凉意环绕在两人之间。那风微弱得扬不起地上碎石,无声地轻掀两人衣袂,飘飘而过,留不下痕迹。

朱皞天站在上官灵身后,眯眼凝神,并不开口。他在等他的条件,或是铁扇。

“唉……”上官灵轻叹一声,徐徐转身。那精致玲珑的面容,竟是一抹忧郁的浅笑,“你,终究还是爱了她,是不是?”

朱皞天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双拳。

“……你若不回来,你若从了圣旨返京,多好。”上官灵轻皱的眉间,是从未有过的凝愁。他缓缓摇头,鬓边的发滑至胸前。风一过,青丝拂过面颊,轻柔得让人心疼一般。

“解药!”朱皞天无心猜测他是否在兔死狐悲,他只想要解药。

“皞天,我曾说过,我的身份需你以命来换。你可还记得?”上官灵垂下眼帘,执扇的手,仿佛无力地垂在身侧。

“……记得。”

“如今,我的身份你大抵已猜得七八。你的命,我今日非取不可。但,我不愿呵……〗圹〗天,怎么办?”上官灵抬头,看着朱皞天说道。那神色,是分明的忧愁。

“那简单,交出解药你自尽便是。”朱皞天冷冷地说道。他不信他!

“呵呵……你倒真的无情。罢了,今日,你我便在这虚廖湖边作个了结吧。”

话音一落,风起的瞬间,上官灵已近了朱皞天数丈。铁扇“刷”的一声打开,离手向朱皞天颈间飞去。朱皞天立刻后仰弯身,避过这致命一击,未待扇子旋回,他便冲至上官灵身前,劈出一掌。

他的无极剑,在之前遇袭之际遗落了,只有赤手以对。曾与上官灵较量不下一次,而次次都是平手而果。并非他将比试切磋控制得好,实是两人势均力敌。然而,势均力敌是在两人皆有兵器或皆无兵器的情况下。现下,他没了剑但上官灵有扇,他显然居下风。

虽说在拿到解药之前不能杀他,但也要自己不死才行。

上官灵飞身躲开,旋于空中之时“啪”的一声接住呼呼转回的扇子。尚未落地便以扇打向朱皞天后颈,朱皞天向前一倾,避过此击,随即踢腿而至。上官灵也以一腿相挡,继而落地于几米开外之处。足见轻点,他再次起攻。

铁扇运气不断,拂起满湖的波,被阳光一照仿佛碎了的绢绸,散过又合。

“〗圹〗天。爱人,果真可以爱到不离不弃么?”上官灵一扇劈向朱皞天天灵,口中却是淡淡的言谈,气运不乱分毫。

朱皞天抿唇,感觉到上官灵的不同寻常。

“有人,却为江山为社稷,含泪手刃自己真爱。皞天……你明白吗?”上官灵继续悠悠地说道,旋身攻向朱皞天背后。朱皞天立即飞身而起。

“你……”朱皞天深深地蹙眉,理不清他言中所指。

“他杀她的时候,流泪了。葬她的时候,也流泪了……但,不过几年,他依然坐拥三千佳丽。他是爱她的么?”上官灵跟着朱皞天飞身,追上一击,铁扇攻其下盘。

朱皞天因此话而一惊,竟没能避过这一击。

只听得一声脆响,他左腿应声而断。朱皞天乱了心绪,落地之时险险避过颈际的寒风,退了几步。

“他欲灭自己骨肉之时,流泪了。他遗弃自己骨肉之时,也流泪了……但,十几年后,他将前尘旧事忘得干净,不再神伤半分……你,明白么?”

上官灵一步一缓地走向朱皞天,衣袂随脚步轻摆。凌乱的长发隐去他大半面容,只有声音,干涩得无情无神,空洞得无悲无喜。

衣袂徐徐,铃声悠悠。

朱皞天怔怔地看着停住脚步、仰首看天的上官灵。

“你是,哪位皇上之子?”

上官灵看向朱皞天,继而翩然一笑,笑得微微释然。

“我,应唤你一声叔叔。”

朱皞天默然,紧蹙了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上官灵飞身刺出,直指朱皞天眉间。朱皞天一惊,立即翻身避开,额角瞬间滑下血丝。而上官灵一击未中,回身又以扇劈落。朱皞天定睛,飞速出手紧握住将至额前的扇子,令其动弹不得。

“住手!”

上官灵笑意不绝,轻轻握了朱皞天紧扇的手,继而反相一转、一刺!

朱皞天瞬间瞪大了眼,指尖淌过温热。上官灵的笑脸,缓缓自他眼前矮了下去……

“上官!”朱皞天大喝道,同时伸手接住他倒下的身子。

“〗圹〗天,这十几年来,你是唯一……我不愿敌对的人。我杀不了你,便杀不了他,是也不是?呵,罢了……我的名字,铃木灵。不要,写错了呵……”上官灵含着笑意,轻轻合了眼。握着朱皞天的手,渐渐松了去,扇子滑落在地。

铃木!那是日本人的姓氏……

那悠悠缓缓的铃声,铃木的铃,铃木的声,散落沉寂在碧蓝的湖,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地静……

朱皞天看着臂间的人,那玲珑漂亮的脸,依然笑得绝美。

他一直以为,他只是日寇暗伏于朝的奸细,只是受命于人的棋子……始料未及他的身份,竟是如此的不一般。他口中,那个杀妻弃子的男子,竟是当今皇上!而他,竟是皇上与日本女子所生之子。这,实在超出他所能预想的范围。

之前对上官灵的恨意怒火,在此时,仿佛被这碧湖所洗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愿与他敌对,他宁可自尽也不愿杀他,竟是因为怀着血亲之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皇上杀母之仇。但上官灵明白,他会护主,会以命相搏地护主。他不愿杀他,因此他放弃了,连带自己的命也一并放弃了……这让他如何还能恨他!

感觉到怀中逐渐冰凉,朱皞天缓缓抬起头,凝眸看向高远碧空。

心里,重若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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