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她去见经理,因为我始终相信小哑巴。如果她真和王府井东单那些卧街流窜的小偷一样,那我就白白对她好了。可是怎么看都不像,我和她同室而居这些日子,她可从来没拿过我一件东西,就是帮我洗衣服的时候还把口袋里的碎碎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她怎么可能会偷东西?
我不信。
打死都不信。
小四川依然喋喋不休:“世上爱占小便宜的女人多了去了,你们别被她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骗了……”
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哑巴被经理给踢了。
为什么?
我不明白。我瞪着经理那张鲁莽青年的国字脸,我说你还没弄清楚咋回事,怎么能妄下定论。他压根不愿听,直接冲小哑巴大掌一挥,说了一个字:滚!
滚就滚。
我火了,拉起小哑巴一起走。迎着众人审时度势的目光,就像白发魔女走出火坑一样毅然决然从容不迫。
可是,为什么呢?我就想不明白了,凭什么是我们滚。
我扭头看小哑巴,她还是用那双双瞳剪水的明亮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没有任何解释。哑巴怎么会争辩?我苦笑,她一定是习惯被人冤枉了,才能这么平心静气泰然笃定。
我没多少行李,收拾完一个旅行箱,背上我的老吉他,带上小哑巴要出门。阿三堵在门口,他说对不起啊兄弟。
我看看他,有屁快放。
他说其实小哑巴是被冤枉的,我知道。
我抬抬眼皮看着他。
他说小四川刚来就勾搭上经理了,他们半夜躲在操作间后面的休息室做苟且之事,躲避他老婆的耳目,我曾经撞见过,不过没吱声,悄悄退出来了。小哑巴没经验,肯定是撞见的时候拉了休息室那根灯绳,惊了一对野鸳鸯。所以他们才找个理由,把小哑巴驱逐出去。
他驱逐个屁!哑巴又不会说话!
我这么吼他,阿三紧张地向后看:“别这样哥们,你也知道这世道本来就不公平。”
我当然知道,经理是总经理老婆的妹夫,这里面盘根错节弯弯绕绕,他是不想后院失火,才使了个龌龊的手段赶哑巴走。
他又小声地对我说,如果你不想走,可以不管小哑巴。反正你们非亲非故……
滚!我朝阿三腿肚子上狠踹一脚,你啥都知道,刚才怎么装傻子?
他说人人都得自保啊!我帮了小哑巴,我也得滚蛋,这是明摆着的事儿。你也知道,我除了端盘子扫地什么也不会,我连初中都没毕业,能干什么?
我不能怨阿三,他说得没错,权衡利弊之后他还是需要先顾着自己不被饿死。
我摆摆手叫他让开一条道,借过。然后我拉起小哑巴昂首挺胸从他面前走过,我当然知道,她不会偷。
她是个好孩子。
我们走到马路上停下来思考,六月里的风已经温良和煦,我庆幸此时气候转暖,不至于让我们流落街头的时候凄风苦雨,但第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就是找住处,接下来可以往哪去。意料之外的是阿三追了出来,他喊我,小哑巴扯了扯我的袖子,我回头。看见他跑到我面前停下,笨拙地搓搓手,从那条皱皱巴巴的牛仔裤屁股口袋里掏出三张粉红色纸团:“我最近手头紧,这些……你先对付对付。”
我没接。虽然他替我给小哑巴买的“昂贵”的内衣根本不值那个价,可是我知道他也不富裕,那些杯水车薪除了买烟和打游戏,基本上他没有积蓄。我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阿三,你已经两年没回家了吧?”
他惊讶地张张嘴巴,没出声,又合上了。
“听我的话,攒点钱,回家看看。”
他摸摸粗糙的下巴,没啥好说的,只是机械似的点点头,把那几张票子硬塞进我口袋里,转身跑了。
人就是这么回事,真到那份儿上反而不知道怎么表达了。其实他心底不坏,除了那张无事生非的嘴,心眼儿比啥都干净。
如果小哑巴会说话的话,此刻一定会扬起小脸儿问我,咱们去哪?我也想问自己,去哪儿?天下之大,何处是我家。
我拉着小哑巴拖着行李箱朝离我们最近的公交车站走,对身后的路没有留恋,我们都不会回头。
可是,真正的方向在哪里呢?
九阳,我感觉我离你越来越远了……
还好能赶上学校要放暑假的末班车,我在北京一所大学旁边的酒吧找到份差事,消费者多是学生。临放假之前他们可有得海喝一通,还有人干脆夜夜泡吧,狂欢至天明,所以酒吧生意火得一塌糊涂。
我在离酒吧不远的一个军属大院找到一间出租屋。那个染着一头黄发的半老女人伸手对我说:“一分都不能少了,你上别处打听打听,哪儿还有这么便宜的价。”
我数了数手里的十一张粉红票子,数过来数过去还是这么多,它即将成为这不足十四平米的破地下室半年的房租。她不耐烦地接过去,那几张带着我体温的新嘎嘎的票子就这样归她所有了。
小哑巴眼里有活,已经拿着扫帚打扫洗手间去了。恐怕再没有比这更蹩脚的洗手间了,水箱没完没了地滴水,墙面上的白瓷砖早就发黄暗淡,一拧水龙头里面哗啦啦流出的水都是褐色的铁锈。我冲小哑巴尴尬地笑笑,现在条件有限,先凑合吧!等到冬天之前得换个好一点的地方,至少有暖气。
她冲我莞尔一笑,不以为然。过了一会突然一声闷重的跺脚声吓了我一跳,再看她,有只肥硕的老鼠吱吱呀呀从下水道边溜过。我拍拍她的后脑勺,对她说不怕,有哥哥在。
她又看着我笑,眼睛里好像三月春风一样明媚。让我忽然想起李宗盛的一首歌,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我看我也差不多了,差不多要鬼迷心窍了,她的笑容里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我无法抛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