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无数个地下室,就像它拥有众多的四合院一样盛名。我已习惯像浮萍一样飘来荡去,无论在哪儿都心安理得随遇而安。搬到新居的当天半夜,我就听见窸窸窣窣插钥匙孔的声音,接着我的门就一下子打开了。我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小哑巴睡里面,我和她之间隔着一个布帘。我盯着门口,一个头顶有着明亮反光的黑影逆光站着。楼道里的昏暗灯光根本起不到照明的作用,我吼了一声:“谁在那儿?”
他显然比我更受到惊吓,连退了三步。缓过来后也发问:“你是谁?”
我是谁我犯得着告诉你吗?不过我还是跳下床去找了找拖鞋,然后我走到门口亮堂点的地方看清楚,他是个年纪轻轻就谢顶的小男生,让人联想到喜剧演员葛优。我说他小男生是因为他腮帮上的胡须还没长出来,面皮油光发亮,鼻子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青春痘作祟。
“先告诉我你是谁?”我问他,让我觉得蹊跷的是,他怎么会有我这间屋的钥匙。
他说:“我一直在这儿住来着。”
听着我不爽,难道那房东一女二嫁,这么个小破房子还一次卖俩主顾?
后面他接着说:“我在这儿住了快两年,今天早上退的房,想回家去算了,可到晚上我又后悔了,就折回来。难道这么快就有人租这房子了?”
我堵在门口问他:“你没还钥匙?”说着把门把上的钥匙拔下来,掂在手上。
他说:“还了,这是以前配的一把留着备用的,没想到还能用上。”
“你倒是用上了,我差点把你当入室抢劫的。”
他噗嗤一声笑了:“这种破烂地方,再过八百年都没啥好打劫的。”
他叫尤优,是来北京考美院的学生,十七岁就来了,一直补习一直落选一直不死心。我说那么多考美院的学生每年都前赴后继,你只是个众多兵马小卒里的牺牲品,真不行就别死心眼儿。他说他知道,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你懂吗?就是有块肉掉在一个饥饿的人跟前,馋着他,近在咫尺了就是不给吃。我每天往美院跑,那扇门我真想跨过去,可我的专业分过了,文化分死活过不去,还是被拒之门外。两年了,在北京地下室待过的人都知道,夏天闷热,冬天冻死,我妈催我回家,我死扛。我说快了快了,就要考上了,可这一说就说了两年,我还是在地下室里窝着。今天早上我打包离开这里,我想我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这种鬼地方我住得够够的。可是到了火车站,我连车票都买了,临了还是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折了回来。你说我是不是犯贱?
我看着面前这个执着的小破孩,有种同病相怜的体恤感觉,他和我一样,都在寄予一个遥遥无期的梦,不知何年何月能实现。
可理解归理解,体恤归体恤,目前的问题是我不可能收留他。
他咚一声把行李扔到我门里面,踩着我拖鞋就闯进来了:“我没有地方去了,现在是午夜,你总不能把我往外赶吧?”
我是想赶来着,小哑巴已经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面前的局面很有对峙三国的样子。尤优问我:“她是你老婆?”
“当然不是。”
“可你们睡一张床。”他嘴巴张得好大,下巴快要掉到脚背上。
“她是我妹妹。”我真想抽他。
“妹妹?”他还在细细琢磨。
“你上别地儿找住处去,这里没有你待的地儿。”我捡起他的行李连他一起往外推。
“我可以睡地上,你让我打个地铺。”他往里挤,我们势均力敌。
这样相持而下实在很蠢,一晚上的瞌睡都跑光了,我可不想做相扑运动坚持到天亮。最终我松了口,让他在靠门的地方将就一晚上,明天一早再找新住处。
他窝在那个窄小的地方很快鼾声大起,我反倒睡不着了。我想人和人终究是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关系,无论相识或是不相识。
后来尤优做了我的邻居。这也是非常邪门的事情,住我隔壁的那个文艺青年突然时来运转,他写的歌词被北京娱乐圈的一个腕儿看中,从此鲤鱼跳龙门跟着人家混去了。这下尤优更得要租下那间屋,他说这房子有运势,能帮他也头名高中。
我想说做你的大头梦去吧,还是没忍心打击他,于是他成了分我烟抽的兄弟。
尤优常跟我说他想找个雷管土炮什么的,搞点爆炸。因为我们租的半截入土的地下室正对着一个豆腐砖样四四方方的垃圾箱,每天凌晨三点就有人准时来拖垃圾车,更有花子来扒拉那东西,臭味能熏出几里地去。这让尤优少得可怜的睡眠荡然无存。地下室后面还有个小型仓库,每天下午两点准时装卸钢筋,声音尖锐刺耳让人听了想死。我们各有各的烦恼,虽然惺惺相惜却无法排忧解难。
我下午五点准时上班,起初小哑巴跟着我,可是酒吧毕竟环境嘈杂,我还真怕把她熏黑了。后来我对小哑巴说,你去学校里听课吧!
她大惑不解。
我说现在大学里的公用教室多了去了,你只管做旁听,没人会赶你走。真要有人赶,一看你是个哑巴人家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既然没机会上大学,咱们就偷个大学出来。不过是没有毕业那张本本,肚子里有真墨水才是硬道理。然后我去班尼路给她买了两身休闲装,把她武装得像模像样,跟大学生如出一辙,除了个头小一点。她真的去了,而且效果不错,每天像学生放学一样按时回来,脸上的颜色总是粉扑扑的,充满幸福感。
酒吧里的几个常来驻唱的摇滚青年是崔健的铁杆粉丝,整天琢磨着什么时候可以自己也新长征路上一回。都是住地下室的人,每个人都渴望摆脱泡面白开水的生活,但是成功没有一蹴而就的。人们灰头土脸却又心高气傲,每个人都要求尊严体面。所以他们愤世嫉俗,对所有电视娱乐秀嗤之以鼻,无端的生出愤恨,多是因为饿得恨不得啃吉他键盘。
我们都很脆弱,我们都很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