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富足不能解决饥肠辘辘,所以我总是对能点歌的有钱学生小姐少爷们格外客气。换来摇滚青年们一通鄙视:丫一点骨气都没有。
我只能淡淡地一笑而过。曾经我也年轻,我也愤青,如今,我得为小哑巴的温饱多考虑精神富足之外的物质保障。我将不再是我自己,我成了一个有累赘有责任感的幸福男人。
这种转变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是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那天晚上一群大学生在包间里HAPPY,橘红和紫色的灯光交替,有种暗夜的魅惑。服务生进去送酒,门打开的时候里面很大的嬉闹声传出来。我看见一个耳朵上银光闪闪的女生在高声猜拳,后来她走出来上洗手间,我在吧台边上坐着喝我的扎啤,她与我擦肩而过。我终于看清楚那些银光闪闪的来源是什么。
她扎了十三个耳洞,整个耳廓上戴满银钉。
OH.MYGOD!
这丫头的耳朵是猪皮做的吗?
她似乎发现我在看她,也回瞄过来,意外的是她对我笑了。我转过头来继续喝手里的酒,等待下一支曲子完了我好上台去。她却一屁股坐过来,离我近得不像话。
她说嗨。
我说你好。
她玩味地笑,问我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琥珀色。
你猜呢!
这种小儿科的你来我往简直像过家家的幼稚问题,我竟然容忍她咬着指甲做猜想状发了半天呆。
音乐停下时我提着吉他离开吧凳,她敲着吧台问我:“喂!混血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走回去,把她的手心摊开在上面写了三个字:牧,一,帛。
她皱皱眉毛,有点失望:“中国名字。”
你以为呢?
你不是外国人吗?
我不是中国人吗?我反问她。
牧一帛。义父给取的名字。在此之前,我是谁,它藏在我内心深处,同过去的时光一起埋葬。
其实我和这个城市是有距离的。我自己心里清楚,因为我,的确是混血儿。
我记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的让我以为过了一个世纪。其实那些存在的,发生的,想忘记的从来没有离开过,它们一直跟着我,如影随形。
我是几岁离开家的?
七岁吧?好像是的,也许更早一点。
在现在看来那时候一个七岁的小孩离家出走居然没有死翘翘简直是个奇迹。我不知道这是归功于我的运气还是我的长相。我记得我妈总是对我的相貌沾沾自喜,因为她总拿我跟周围邻居炫耀,说我以后完全可以凭这张脸蛋儿吃饭,说不定就是下一个马龙·白兰度,还会出现在某个电影海报里。
上帝作证,我是一点演艺细胞也没有的,所以在我妈做着如何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时,我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家。
那天地里的稻谷金黄,天空晴朗,强烈的光照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忘记了脑袋里想得什么,只知道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就这么跑出了我的家,跑出了父亲喋喋不休的谩骂,跑出了母亲欲哭无泪的叹息。
为什么要跑?
因为压抑。
我的父亲认为读书没有用,他撕掉了我心爱的小人书,冲我咆哮:“别看那些没用的东西,地里的活都干不完,还不去帮忙?”你不用笑,我出生在美国,那里也是有农民的。我的父亲,就是个没有文化的大老粗,他是印度人,被我的曾祖父带到了康州。母亲总是说:“既然爸不让读书就不要读了,帮妈照顾弟妹吧!家里孩子多,你是老大,总要负担的。”她是华人和老美混血的后裔,所以说,我对中国的亲切感是与生俱来的,虽然小时候我分不清印度和中国的区别。
我躲在奶奶的围裙后面哭,索要属于我的童年。家里只有奶奶理解我,她会把爸爸撕坏的小人书粘好重新放到我的枕头下面。可是再次被父亲发现时,那些伤痕累累的书籍仍是逃不过被凌迟处死的命运。我对奶奶说我讨厌爸爸。她说不可以,他再不通情达理也是你爸爸。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讨厌一个人的权利被剥夺了,奶奶教我明白,人生下来,有很多时候,是需要忍耐的。
我的父亲,教我学会忍耐。
我要忍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可我总有忍不了的一天,没完没了的刷锅洗碗,三个弟妹这个喂完了哄那个,我感到压抑到了极限的时候终于爆发了。他们可以绑住我的手脚却不能控制我的思想,我的大脑太过活跃,一早带我海阔天空去了。所以我跑了,在奶奶下葬的那一天头也不回地跑了。我感觉我能飞了,脚下的风声呼啦啦地吹。从此听不见爸爸追赶的脚步声,看不见妈妈婆娑的眼泪,我,终于自由了。
模糊印象里我还记得爸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不,应该是骂得最后一句话:“滚出去就永远别回来!”
我记得,当然记得,所以,我没有回头路。
城市和乡下完全不同,如果在乡下,饿了至少还有果树上的果实可以解渴抵饿,城市除了阴冷的水泥墙就是冰冷的陌生人。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恐惧,饥饿的恐惧,生存是个大问题。
我在街道暗巷的垃圾桶里寻找吃的东西,只要是没有发霉的食物,都让我饥肠辘辘的脾胃欣喜若狂。可是我不知道,这里也有明争暗斗,城市里的流浪儿是怎么生存的?他们连垃圾箱都有地盘分配。
当我从半人高的垃圾箱里好不容易扒拉出半个面包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掐住了我的脖子:“小子!你胆子不小,敢在我的地盘上拣东西?我请你吃墙灰怎么样?”说着他抓垃圾箱后面青灰色的苔癣往我的嘴巴里塞,“草皮味道不错吧?”他一边塞一边变态地笑。
我感到嗓子眼里一阵苦涩的反胃,一股恶臭侵袭我的鼻腔,我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就吐了。他们看着我翻江倒海的狼狈相笑得忘乎所以,还有人觉得不爽,要拿棒子试试我的头够不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