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哆哆嗦嗦地放下来。有些事情,做的时候不怕,过去之后才知道怕。我觉得两腿虚软无力,脚下有股力量在生生将我向下扯。就在我快摔倒的时候有人拽住我的胳膊:”发什么愣?快跑啊!“我抬头看九阳,他真的被人揍得很惨,除去染红的地方,眼圈四周的铁青也有鸡蛋那么大。我惶恐不安,得得瑟瑟地问他:”我杀人了吗?“
他一把夺下我手上的西瓜刀:”别说傻话。“然后拉起我就跑。
跑到自己镇上时我腿肚子一抽筋软在稻田边上,把两只手伸进水塘里洗了又洗,就是洗不净指甲缝里的血。我哭得浑身抽搐,怕得发抖。九阳攥紧我的肩膀始终未松手,可我感觉到,他和我一样在抖。
晚上有戴大沿帽的警察来到姨婆家了解情况,我躲在里屋不敢出来。九阳在外面挡着,他说如果要抓就抓他,不会让人把我带走。我哭了,抓你也不行啊!
可那晚似有奇迹,警察没抓他,也没抓我,反而说了一大通安慰的话给姨婆听。那个冯三神出鬼没,前些日子与人合伙犯了案子,若不是今天跑到医院去急救,还逮不到他呢!我觉得有点邪乎,那么个坏人还敢光天化日下跑出来祸害人?可不管怎么说,这一关是躲过去了。姨婆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关在柴房里让我反省。不管多大的事都不能拿刀子对人。我知道,可那会儿被打的是九阳,我脸上的血都在往上涌,头脑不听使唤。如果重来一次,我可能仍会捅那人一刀。
九阳从窗户缝塞东西进来,是好吃的贴饼。他对我说姨婆没有那么气你,只是伤心,等过了这口气就会放你出来。我不难过,其实我只是后怕,此时此刻我多希望能有个人陪着我。双手双脚都在抖个不停,我自己心里知道,其实我,很懦弱,很渺小。
姨婆越来越老了,老到一双裹布小脚走不了多远。她偶尔还下地,天快黑了才看见她矮小的身影,压弯的脊背驮着整捆比她还高的麦秸秆回来。我跟九阳说,以后我一定要有好多好多钱,不让姨婆再下地了。然后他会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迷惘眼神看我,再深沉地叹气。他说钱哪里是好东西,如果没有钱,或许他爸爸不会那样对他。
人有贪念,就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这么说,难道他已忘记一切,甘心留在这里了?
有时我觉得他像困兽,其实巴不得离开这里,可离开之后呢?更迷茫,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如何能回他父亲身边,不知道即使回去了那淡漠的亲情能否接受他。
他比我可怜。我是无家可归,他是有家不能回。
九阳终于接受事实与我一同上学了,却已蹉跎了好几年。他对书本并没有多少高涨的热情,总是单手托着下巴看窗外的老榆树,连课间休息也是。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望着枝杈与繁叶间漏下的密密匝匝的光晕发呆。邻班的顽皮男生用弹弓惊飞了寥落枝桠上的一只黄雀,都没能让他回过神来。有时我觉得活在这里的九阳不是九阳的真身,只是一个灵魂脱壳的肉体。
也许真是,人越长大越有烦恼,他烦得是没人来接他,恼得是一只翔龙变成了井底之蛙。
我希望他能真正平静下来,有时他有空茫沉静的表象,让我以为他不再想了,不再奢望了,真的露出与世无争的笑脸。可事实上他一旦想起被人遗弃在这里,仍会露出那种憎恶的神态。人一旦生出恨意,这意念就会生根、茁壮、疯长。
夏夜的风有一丝微凉,夜空高远,繁星却低得仿佛触手可及。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因为所有人都睡下时他总一个人跑出来,身后撩起恍惚的尘土,走在坑洼的乡间小路上,无目的地前行。人会望着星星对自己说话,心里寂寞得长了草。他仍在等待什么,我却觉得,不再是等他的父亲了。
刚才还是繁星点点,顷刻间暴雨轻狂,一场肆虐的洗礼。他一个人立在空旷的打谷场中心,风雨夹杂着落在那个不够结实的肩膀上,白衬衫贴着后背露出弧线,他就像个孤单的幽灵。我站在不远处远远地看着,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哭。如果真要那样无望的等待,那我希望他真的被人接走好了。这样不会空茫到心疼。虽然那个年纪,还不是很明白自己的感受。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想念,折磨得人想疯掉。
早晨逆着光看他的眸子,我竟在他眼底读到这样的意思。姨婆常看着我们发怔,她说我也变了,一个人的寂寞会传染,水杉你再也不是原先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你变得跟他一样,寂寥又寡欢。然后姨婆告诉我,别再那样了,太寂寞的孩子,不会幸福的。
我看着她恬静地笑,其实她不知道,这个孤独的灵魂已经驻进我心里,扎根发芽了。如果九阳有天离开我,我不会哭泣,却会找不到自己。
是的,我们就像彼此的影子,没有人会离开自己的影子。
九阳在乂筱镇第一次拥有一件像样的玩具,还是因为一个举家搬迁到县上的伯伯留下的一辆单车。他拍着后座叫我上车,去田间转转。我不敢,他二话没说就把我拽上去。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坐单车,因为紧张,脑袋上一直冒冷汗,两侧的太阳穴还在突突跳个不停。他喊我松松手,我才恍然,抱他抱得太紧,自己窘了个脸红。稍作放松,眼睛微眯,就看见田埂边一片成海的油菜花,清油油的浪被风吹送此起彼伏。我刚想兴奋时,脚下咯噔一声,只觉得”咝“一下,听见皮肉撕裂的声音。我痛得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感到不对,跳下车回头看,我的左脚踝卡进车轮,半只脚被绞得血肉模糊。我支吾着说不出话来,额上的冷汗冒了细细密密的一圈。他眼圈红了,嘴里小声嘟囔着,手指颤颤得将我的脚退出轴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