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四月,夏城变得越来越热,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转脸就能看到窗外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木,在地面上投下深深的倒影,溽热的风时而吹来,树木与倒影一同摇晃,仿佛要摇碎斑斑驳驳的梦境。在经历了一个个空落白天后的黑夜和不眠之夜后的白天,我终于在传达室见到了徊年姗姗来迟的回信,那一刻眼泪突然漫上眼眶。心怀饱满的兴奋将之拆开,里面却轻飘飘地落下一张纸条,我俯下身把它捡起,上面只有几个字:小子,认真学习,别来。
我一声不响地把信收起,失魂落魄,穿过甬道,回到班级,却与准备出门的一个痞子撞了个满怀。我本想在道歉之后低头而过,他却迅速把一条胳膊横在门上挡住我的去路,用力推了我一把,你学习好了不起啊,走路都不长眼!
他边说边用手捏住我的脸,强迫我抬起头。我试图把脸别开,却徒劳无功,眼里方才积蓄的泪水暴露无遗。见此,他突然阴阴地笑起来,哎哟,你怎么哭啦?啧啧,真不像男人,滚吧你。走出门后他用肩膀狠狠地撞了我一下,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性格使然,我没有反抗,只是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书包中取出一本数学习题,翻开空白的一页,心神不宁地做起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我的课桌旁边,定定地站着,我抬起头,竟是林溪。
浅泽,刚才怎么了?她低声问。
那是她开学之后第一次与我说话,我因她的直白而略感尴尬,只得重新低下头,随口答道,没什么。
这种学生在我原来的学校是会受到处分的——你刚才应该还手。林溪继续说道。
放下笔,我瞥了她一眼,自嘲地摇摇头,我是个胆小鬼,我……
话音未落,便被林溪打断。
她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大声说,不,你不是胆小鬼,你,是,我,心中的——英雄。
见我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她的脸颊飞上两朵红晕,羞涩地笑了笑,还记得四年前的那个深秋你跳进水里救下的那个女孩么?就是我。这么多年过去,或许你已把这件事淡忘,可我始终无法忘却。从那天以后,你就是我心中的英雄。我一直将你视为我最好的朋友。
不等我回答,她冲我坚毅地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度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之后才坐下。
我继续深埋下头去做我那永远也做不完的题目。
最初我只把她那天的一番话当作每个尚未成熟的女孩都会有的英雄情结,然而她竟然不知怎的找到了我家,在每个清晨都站在我家门口,清秀而安静的脸庞在茫茫的晨雾之中模糊不清。放学的路上,她会对我说起许多自己的事情:十岁那年,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她离开了夏城,在异乡就读,成绩一直非常优异,而初三下学期,父母重返夏城工作,她也一并回来。中午我去食堂打饭,她总要和我一起,有时我做题做得忘记了吃饭饥肠辘辘的时候,却发现饭盒里面已经打好了香喷喷的饭菜。晚自习结束,她也会等我一起放学,映着满天星光走在僻静的街道上,分手时与我平静地告别,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可是我对她的态度依旧是漠然。父亲在我十二岁的某个夜晚说的那番话多年来就像一棵坚固的树木般扎根在我记忆的土壤中。有一次我终于对她说,林溪,如果你是因几年之前的那件事报答我,那么大可不必,因为任何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挺身而出,明白吗?
谁知她摇了摇头,满脸单纯地说,浅泽,我希望你明白,我对你好,并不是为了报答,也不需要回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的内心竟因为她的这句话而动容。想来自己对徊年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他已忙得几乎没了音讯,我却依旧每天甘愿地想念他。是谁曾说,两个人若不是以同样的真情处在恋爱之中,那么其中一人必定会对对方的痴狂产生鄙夷和不屑。而林溪与我,又是否可以称得上是另外一种意义的殊途同归。
以后的日子里,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林溪。虽然转来的时间不长,可她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学习环境,林溪成绩优异,深得老师喜爱。下课后她不与班里其他那些聒噪女生一起三五成群地谈论明星八卦,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做题或者读书。有一次她的一本书不小心掉在地上,我顺手捡起,发现竟是叶芝的《苇间风》。注视着封面上那曾从徊年口中听过的千百遍的诗人的名字,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仿佛又回到了一年之前,少年、音乐、诗歌、梦想……看到愣神的我,林溪拿起书在我眼前晃了晃,笑着问,浅泽,你在想什么?
我如梦方醒,林溪,你也喜欢叶芝吗?
女孩点点头,他是我最喜欢的诗人。边说边指着封底上面的一段话,浅泽,我就是因为这段话才喜欢上叶芝的。
那段话竟是我曾经在徊年的笔记本上见过的,爱尔兰诗人叶芝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获奖感言:
一度我也曾英俊像个少年,但那时我生涩的诗脆弱不堪,我的诗神也很苍老,现在我已苍老且患风湿,形体不值一顾,但我的缪斯却年轻起来了。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徊年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他所痴迷的,不会与任何人雷同,然而站在我眼前的女孩与徊年在不经意间竟有了小面积的重叠,这令我格外兴奋。
我在一个凌晨给徊年写了或许是中考之前的最后一封信,在信中我写道,徊年,我恳求能够在中考之后见到你,否则我一个夏天都将沉浸在孤独之中。
信写完后我疲倦地躺在床上睡了,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我梦见徊年说他永远也不回来了,还有林溪,她用那双像被天池的水冲刷过的纯净的眼睛注视着我,注视着我孤独的灵魂……
在与林溪成为朋友的同时我也知道了她的祖母是俄罗斯人,因此她拥有着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中考临近,她的数学成绩相对薄弱,于是我从每天的下午大课间抽出半个小时为她补习,从自己的习题册上找许多典型例题让她做。她做题的时候漆黑的长发总是从肩头垂下来,将她的皮肤衬得愈发白皙,身后是夏城暮色中错落有致的建筑群。放学之后我们依旧一同回家。我时常仰望苍茫的天空,紫色的霞光从稀薄的云朵中逐渐溢出,飞鸟一群群地飞向未知的远方。很多次我都觉察到林溪的眼睛正注视着我,以一种令我陌生的神态。
那日放学,我照旧去传达室看信,却意外地发现一个用熟悉的笔体写着我名字的信封赫然出现在架子上。我几乎是颤抖着手将信取下来,捏在手中,涔涔的汗水打湿了信。我的心狂乱地跳,鼓起莫大的勇气将信拆开,上面又是只有六个字:中考之后来吧。
短短的六个字将我心中所有的失落与委屈一并扫光,内心像是被燃放的烟火照耀得异常明亮。我转过身,在即将消亡的黄昏中凝视着林溪的脸,抑制不住的兴奋让我突然捧起她的双手,在上面轻轻一吻,露出了徊年离开之后的第一个灿烂笑容,林溪,你知道吗,我很幸福。
林溪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我,脸一点点地红起来。她下意识地点点头,眼里浮现出隐约的泪水。然而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包围着的我对这一切却浑然不觉。我只是知道,熬过这个六月,我就要与徊年再度重逢了。
自此之后,林溪对我的态度逐渐发生着变化,她每个中午都替我打饭,为我买矿泉水,午休的时候也要和我的同桌换位以便于在我身旁。很多个夜晚,我坐在书桌前做题,电话响起,她在电话那端给我讲述自己的心事,口气却总让我感到不自在。有一次她询问我的生日,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十六岁生日即将到来。徊年的生日是十月份,去年他过十九岁生日,我在凌晨零点零分给他打电话唱生日快乐歌,他在电话那边由于激动而哽咽得说不出一个谢字……也不知道我今年的生日,他还能否记得。
十六岁生日那天恰好是周日,我像以往一样去教堂司琴,随后静静聆听牧师布道。主日崇拜结束之后我竟然看到了林溪,她从大厅座位的最后一排走向坐在琴边的我。她穿了一条齐膝的白色短袖连衣裙,黑色皮鞋,披肩长发高高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我心中吃惊,不禁问道,林溪,你怎么来了?女孩神秘地笑了笑,把一直拿在手中的长方形木盒递给我,语气平淡而不乏欣喜地对我说,生日快乐,浅泽。
我看着女孩脸上熟悉的微笑,突然觉得这其中多了几分莫名的暧昧。迟疑地接过木盒,缓缓打开——一本做工异常精巧的浅褐色笔记本赫然出现在眼前,木质的表面画着一男一女两个笑眯眯的套娃。
我注视着这本含义已极为明显的笔记本,又抬起头看了看林溪,她不谙世事的脸上依旧带着我所熟悉的天真笑容,只是多了几分羞涩,浅泽,套娃是俄罗斯极有代表性的工艺品,也是我最喜欢收集的……这是我托远在俄罗斯的叔叔买回来的,共有两本……
我一时语塞,沉默良久才艰难地问道,林溪,你的意思是……这是一对情侣笔记本?
当然了。女孩骄傲地回答,发现了我脸上异样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的意思是……我们不是很有共同语言的朋友吗?
林溪的神色逐渐尴尬起来,浅泽,你那天……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我才明白,林溪之所以会送我画有俄罗斯套娃的笔记本,完全是对我那天兴奋之下做出的动作产生了误解。于是我缓缓走近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林溪,我本不该……
林溪声音中难以掩饰的委屈与善解人意让我心疼。没有什么该与不该,浅泽,我早就说过,对你好是我的事情,与任何人无关。你一定不知道,那天,当你的父亲把你领走之后,我就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倘若日后有缘再见,我一定要成为你的……而如今,我只是请求你能允许我在你身旁照顾你,关心你,好吗?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我不知是否每个内心有爱的女孩都会卑微得令人心生怜悯,但我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就在那一刻,我感念上帝,能够让我有幸遇到林溪。我将她揽在怀里,低声说,林溪,我并不是不喜欢你,而是在我的心中,一直镌刻着另一个名字,我忘不掉。
林溪环住我的腰,点点头,能够让你念念不忘的女孩,一定十分优秀出众。
我仰起头看了看教堂上方巨大的吊灯,低声说,不,他不是女孩,他是男孩——和我一样的,男孩。我等待着林溪的反应,然而她依旧把脸深埋在我的怀中,一言不发。而她的心跳,在狂乱了一瞬之后,也逐渐恢复了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