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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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初夏的语言 (3)

教堂后面的白桦林在经过时光的洗濯后仿佛变得更加挺拔而茂密,由于树冠的遮挡,阳光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已经成为了一个个小小光斑。我将林溪带到这里,这个曾经独属于我和徊年的私密空间。在一棵白桦树下我席地而坐,林溪倚着树干,云朵在树丛上空缓缓穿行。

我给林溪讲述自己与徊年之间全部的过往。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那段岁月虽然已经过去了接近一年,回忆却没有丝毫的遗忘,几乎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时而大段大段地叙述,时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而林溪,自始至终脸上都带着如吹皱碧水的春风一般和煦的神情,一言不发。全部讲完后我躺在地上,心中释然。被白桦树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大片的云朵在其中悠然地漫步,清脆婉转的鸟鸣在耳畔响起。我竟恍然以为自己置身于伊甸园,林溪的容貌与臆想中的夏娃逐渐契合。

浅泽,徊年一定也非常喜欢你。

凝视着她一尘不染的面容,我在心中默默地想,也不知谁能成为这善美女孩的亚当。

六月中旬,中考结束。

无数个挑灯夜读终于有了回报。中考题目的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之前练习过的,所以做起来得心应手。由于想给徊年一个惊喜,考试结束之后我不曾与他联系。无论如何,望穿秋水,漫长的离别,艰苦卓绝的思念如今终于看到了曙光,我的眼泪多次在梦里濡湿枕头。

我对徊年的思念在经历了中考不得已的压抑之后终于如开闸的泉水般汹涌而出,几乎要将我淹没得不留痕迹。但是作为夏城普通的初三毕业生之一,我必须要在公布成绩填报志愿之后才能让自己离开。虽然焦灼不安,却也在心中将之当作上帝砥砺自己心性的一种方式。

窗外郁郁葱葱的白桦林把天空切割成了规则的方形,洁白的云朵犹如天堂的画卷,又如一条条宽广的白色绸缎铺展在湛蓝的苍穹。这如诗如梦的景色令我不禁想起曾经的自己,浮云般安宁的少年,每天阅读《圣经》,用功学习,心中没有任何牵挂,可那样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

中考成绩出来了,不出所料,我的总分是全校第一。老师们纷纷议论,全市前十名中有四名是我校学生。几天之后,我与其他三位学生在外人眼中格外风光地站在主席台上并在全校师生面前接过烫金的奖状,面无表情地接受全校师生的议论与掌声。而最终,除了我报考的是夏城一所美术高中,其余的三名学生无一例外地报考了夏城的重点高中。此事在第一时间传开,我开始频繁地接受学校各级领导的轮番“轰炸”。他们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试图让我更改志愿,我不为所动。与美术为伴,便是与徊年为伴,他们怎会明白?

我以文化课总分第一的成绩被该校录取,去初中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见到了林溪,中考成绩只比我低五分的她竟与我报考了同一所高中。看到我,她天真地说,浅泽,我们高中也可以继续在一起了。对这个结果,我没有感到任何吃惊,只是看着皮肤被阳光晒得有些黝黑的她,淡淡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为自己与徊年的重逢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去商店买了一件肩膀处绣有几朵栀子花的白色衬衣,咖啡色长裤,白色棒球鞋。除此之外,还去理发店让理发师把我的刘海修剪得从右向左斜斜地垂下去。修剪完之后,我久久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十六岁的少年,身材颀长,双颊瘦削,面部被时光雕刻出锐利的轮廓,可下巴却依旧是尖尖的。

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前往皑城的车票。回家之后边收拾行李边哼着《月光倾城》,那是徊年给我邮寄的一盒磁带中的歌,我非常喜爱它的旋律与唱词。初三的很多个夜晚,身心疲惫的时候,我就是在这首歌曲的陪伴之下一遍遍重温徊年的笑容,并在信纸上用最漂亮的字迹写下漫长的想念。

月光下的城/城下的灯/灯下的人在等/人群里的风/风里的歌/歌里的岁月声

谁不知不觉叹息/谈那不知不觉年纪/谁还倾听/一叶知秋的美丽

早晨你来过/留下过/弥漫过樱花香/窗被打开过/门开过人问我怎么说

你曾唱一样月光/曾陪我为落叶悲伤/曾在我满雪的窗前画我的模样

那些飘满雪的冬天/那个不带伞的少年/那串被门挡住的誓言/那串被雪覆盖的再见

夜晚,换上新衣服,背起平时上课用的书包前往火车站,上车之后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硬座。火车尚未开动,我双手抱膝,凝视着火车站星星点点的朦胧光亮。站台上,人群熙熙攘攘,林溪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她微笑着,冲我用力地挥了挥手。由于并没有告诉她我动身的确切日期,所以我也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火车在八点十分准时开动了,车厢里人来人往,声音非常嘈杂。我浏览着窗外不停移动的风景,之后从书包中取出《三毛作品集》,随意翻开一页,看到了这样的句子: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十点的时候,车厢熄灯,把《三毛作品集》收起来,检查那张留有徊年住址的几个信封是否放在书包内侧的口袋中,确定无误后才躺下,把窗帘拉开一个小小的缝,让星光落满肩膀。我在黑夜里睁着眼睛,脑海中一遍遍幻想自己与徊年明日重逢时的惊喜与幸福,直至昏然睡去。

我没有告诉徊年自己的行程。皑城太大,我拿着纸条询问了许多人,倒了几次车才找到了徊年的家。那是一幢白色公寓,四周颇有情调地被物业栽上了栀子花和蔷薇,红白掩映,在一片雨雾之中非常醒目。因为没有带伞,我的全身都被雨淋湿,然而在我眼中,这却是上帝的苦心安排:一年之前,我与徊年在雨天相识;一年之后,我与他又将在雨天重逢。

我怀着莫名忐忑的心情缓慢地走上四楼,每走一步心脏就会跳得更加急速。脑海中再次回想起自己与徊年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圣保罗教堂之中,所有人都在低声默祷,一个男孩突然鲁莽地冲进来避雨,又蛮横地住在了自己家中。随后我们共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岁月,清晨一同去白桦林,每每遇到教堂聚会的时候,他都会在门口耐心地等待我回家……每当夜晚他都会为我放风格迥异的曲子,与我一同画画,为我驱蛇……他离开夏城的那一夜,我默默流泪,环住他的腰,他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颀长的背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面仿佛还留有那个吻的温度。我轻轻地叩门,并期盼能够在大门敞开的刹那重新获得一个吻……

门开了,我的眼前清晰地出现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徊年的脸。他在这一年中所受的苦全部都写在脸上,瘦削,苍白,但却比以前更加英俊,只是曾经时常在脸上捕捉到的俏皮表情如今荡然无存。我望着他,只觉得喉咙发哽,一股无法抑制的巨大的力量让我扑入他的怀中。他边轻轻拍打我的肩膀边向后看,呼啊,小子,要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不言,只是紧紧地靠着他,不愿离开。

他搂着我的肩膀,我的胳膊肆无忌惮地环在徊年的腰间,这些动作令我感到温存。然而就在我们推门而入的同时,一个身着白色吊带睡裙头发高高挽起的女孩擎着沾满肥皂沫的双手走出来,徊年,他是——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聚集在我环在徊年腰间的胳膊上,片刻之后又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汇聚成一把锋利的匕首。不知怎的,在与她对视的刹那,我竟觉得与她似曾相识,胳膊也不由自主地从徊年的腰间抽离,自然地垂下,而徊年的手也在那一刻迅速松开我的肩膀,迅速拍了拍我的头,唐卡,这是我最好的兄弟,浅泽。

唐卡歪着头,眉毛微微皱起,眯起眼睛,继而客气而抱歉地笑了笑,徊年原来从未跟我提起过你,我本该和你握手的,可我正在给徊年洗衣服,满手都是肥皂沫。继而又补充道,这些事情他自己从来不做。

徊年的神情有些尴尬,打哈哈道,没错没错,唐卡心地最善良,呼啊。走吧浅泽,先把行李放到我屋,休息一会儿,中午我们一起吃饭。

我不语,路过洗手间的时候我仿佛隐约看到了浸泡在肥皂盆中的徊年的白衬衣,或许正是在离别之夜穿的那一件……

雨不再下,天气逐渐放晴,我与徊年相视而坐,他刚欲开口说什么,唐卡就端着一盆洗净的衣服推门进来。她把衣服一件件地晾到窗外,动作缓慢。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到她的目光在我的身上长久地徘徊,但我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生怕被她看穿。她神情中流露出的强势令我觉得自己像个偷偷摸摸的贼。这种倏忽衍生的卑微使我感到十分可笑。徊年侧身看了看唐卡,唐小姐,您今天晾衣服可有点儿龟速。

唐卡的语气中明显流露出不满,晾那么快干吗?衣服掉下去谁替我捡上来?

徊年摇摇头,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干吗不在你的房间晾衣服,你的房间阳光好像更加充足。

把衣服风干不行吗?唐卡突兀地顶了一句。

徊年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口道,浅泽今天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待会儿你去市场多买几个菜。

唐卡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徊年,你中午想吃什么?

徊年没回答,转身问我,浅泽,你呢?——唐卡的菜烧得很不错。

我摇摇头,他却突然拍了我脑袋一下,小子,让你说你就说,跟我客气什么!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对唐卡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在浅泽家住了很长时间,几乎要把他吃穷了。这样,今天中午必须要有清炒芦笋和煎金针菇培根卷,剩下的自由发挥,记得多烧几个拿手菜。

你要和我一起去买菜吗?唐卡又问。

不了。

可是你原来都会和我一起去买菜——说这句话的时候唐卡的目光并没有注视徊年,而是看似不经意地打量着我。

难道你没看见我最好的兄弟在这儿吗?徊年略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唐卡咬了咬嘴唇,看了我一眼。她关门的声音很响,她必然满心怒火。

徊年松了一口气,随性地仰躺在床上。我坐在一旁凝视他,本该倾吐的思念却在此刻全部盘踞在心头,不知从何说起。光阴竟是如此疾速,在徊年离开之后的这段时间,我已经习惯了独自去白桦林晨读,习惯了在司琴结束的时候独自回家,习惯了没有音乐和笑声的夜晚,也同样习惯了独自一人在黑夜的梦魇中穿梭……然而当火车开往这座陌生的城市,这些经过了时光漫长积累而形成的悲凉习惯却在刹那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不舍逐渐露出了柔软的本来面目。而如今当我与他重逢之后,却不得不默然承受来自另一个身份不明的异性的怒火。沉默许久,我伏在徊年身上,伸手轻轻抚他额前的刘海,低声说,徊年,唐卡反感我,我能感觉到。

他笑了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管那么多干吗,就算她不喜欢你又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