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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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追梦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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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那天的客人出奇地少。我坐在吧台一角,心情莫名焦躁,坐立难安。起身走出酒吧,站在月光下的马路旁,抱着肩膀抬头望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唐卡才从酒吧里出来。

徊年,下班了,回家吧。

我们并肩而行,唐卡的话无缘无故地少,我脑海中所想,皆是浅泽。或许他此刻已经酣然入梦,又或许正躺在床上安然地阅读《圣经》……心有期待,于是加快脚步,不知不觉中已将唐卡甩出一段距离。直到她唤我,我才回过神,驻足,转身。只见她形单影只地站在一片林立的高楼之前,在她的正上方,是漫天疏离的繁星。委屈蓄满了她的双目,仿佛轻轻一眨便会溢出。

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之前第一次把唐卡带回家的那个夜晚,我提着她的行李兀自向前走,身后同样传来了她委屈的抱怨。几个月来,她耐心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为我洗衣做饭,爱我如一,如此情深意重,然而我却……想到这里,我心有不忍,伸出手,唐卡,来这儿。

唐卡走上前,轻握我的手指,迟疑地说,徊年,有时我觉得你的心离我很远,抓也抓不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徊年,我在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来爱你,但我却不知道这份爱究竟能持续多久。所以我总是患得患失,生怕一觉醒来我们就形同陌路。徊年,你让我没有一点安全感。

我以为回到家之后浅泽还不会睡去,或许正缩在被窝里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归来;

我以为回到家之后就能够看到他读书时安静而熟悉的脸;

我以为回到家之后也许能够和他像在夏城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彻夜聊天直至疲惫得沉沉入睡;

我以为在我推门进来时他会愉悦地与我打招呼;

然而——

打开灯,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惨白的便条安静地躺在客厅的茶几上。

徊年:

我们被爱情枯谢的时光围绕着,此刻我们忧伤的灵魂已疲惫不堪。原本总盼望有朝一日能与你一同把我们的故事谱成美好的乐章。而如今我只想说,爱已成歌。

我回夏城了,勿寻。

浅泽

浅泽的笔体是锐利的行楷字,每一横每一竖中都带着强烈的顿挫,然而却字字如刃,刺痛了我的瞳孔,令我的世界在瞬间轰然陷入黑暗。

你这小子还是走了……你根本不明白我今天对你说的话……我望着空无一物的地面,喃喃低语。

徊年,你竟然真的喜欢他。在我身旁一直沉默的唐卡突然开口。

她的语气冷淡而戏谑,与我们最初相识时如出一辙。我突然起身,紧紧抓住唐卡的肩膀,白天发生的一幕幕从我的眼前闪过:她客气而抱歉的微笑,她殷勤地问我是否需要为浅泽买一套新的床上用品,以及她说要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浅泽……我陡然意识到了这一切的一切对浅泽造成的伤害。唐卡试图甩开我的手,但我依旧抓得很紧。她忍无可忍,终于尖叫道,徊年,我要听到你明明白白地对我说,浅泽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眼前无端出现了Lucifer死时的情形,他无声地倒在FR的门口,身下的血液缓缓流淌,浸润了一片土地。

松开手,将头别过去,我低声说,不是说过了吗,他是我的兄弟……最好的兄弟……

是吗?唐卡讥诮地笑了,徊年,你真令我失望。如今我才发现,你竟然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敢承认。她的语气依旧咄咄逼人,没错,浅泽的走是与我有关,因为这是一个女人的本能!难道你想让所有人都在你背后指指点点说你变态说你恶心说你竟然喜欢男孩——你现在该理性地去想一想那个可悲死去的Lucifer!

那个曾对我无限温柔的唐卡如今却站在我的面前如怨妇般絮絮不止,强势而刻薄,而我,也终于在听到“Lucifer”这个长久以来一直牢牢盘踞在我心中的名字时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狠狠地掴了她一掌。她猝不及防,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身体重重地靠在墙上。然而她却没有哭泣,没有尖叫,甚至连一声都没吭。瞬间,满屋寂静,唐卡锐利的目光直视我呆滞的脸。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左脸出现了清晰的红红的指印。她伸出手,缓缓揩去嘴角的丝丝血迹。她顺着墙慢慢蹲下,双臂抱着膝盖,身体蜷缩,抬起头,忍着不让泪水滚落。徊年,是你唤醒了我心底对爱情的渴望,你也曾亲口答应会对我好……你根本不知道我多少次告诉自己我要努力让自己成为世界上最关心你的那个人,我曾经多少次幻想嫁给你时的场景……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你曾说过会对我好,那是一个承诺……可是你骗了我……你唤醒了我的爱,却再次把我伤害,这伤害要远胜我之前所有的痛……我恨你,更恨我自己……

她冲出门。

回到屋里,我心烦意乱地打开电视,随意地切换频道,午夜场正在播放一部名叫《Shine》的电影,我曾和唐卡一起看过。那是一部关于澳大利亚的天才钢琴师David Hirschfelder的传记片。原本试图通过其平复心情,却没料想首先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情节:多年之后,被逐出家门的David与父亲重逢,父亲一把拥住他,老泪纵横地说道,No one will love you like me——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爱你。

我关掉电视,仰躺在床上,天花板是那么单调而寂寞的白色。脑海中全是浅泽,以及刚刚那失控的情形。浅泽现在在哪儿?他真的回夏城了吗?他有钱买火车票吗?……我越想越害怕,猛地跳下床,拎了一件外衣就冲出门去,来到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没有他的身影,广播找人也无济于事。只有车辆穿梭,远处霓虹闪烁。

我在凌晨的长街上疯狂地奔跑,直到地面被涂抹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也终究徒劳无功。

回家时天已大亮,我疲倦地倒在床上,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我重新坐上了开往夏城的列车,窗外熟稔的景色犹如一轴画卷,在我眼前缓缓铺展开来。那些朴素的绿色植物散发着眼泪般温润的色泽,溽热的夏风被玻璃窗挡在外面。窗外是惶惶的落日,飞鸟像是从地平线上腾起一般,但却只能看到一帧模糊的黑色剪影。铁轨与火车相接触时发出的嘎啦嘎啦的落魄声响让我误以为自己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逃亡。皑城本身便是一间有着无形铁窗的奢华牢笼,我日日身着光鲜的囚服,穿梭于这座城市,跳着孤独的舞步。与此同时,我二十年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也被埋葬在暗无天日的牢底。是谁曾经说过,自由在墨水瓶底,鹅毛笔尖。然而于我而言,自由在安静朴素的夏城,在我挣脱了约束后的心中。

记得自己高中时曾看过一部电影,其中的一句台词令我印象深刻:美梦不会自己过来,我们必须追梦。

我再次想起了一年之前的自己,笃信在夏城的平静生活将会断送自己的前程,于是返回皑城打工。时隔一年,我重返故地,只为追寻当年平静的梦。在蓝天之下恢弘的圣保罗教堂,忧郁而宽容的白桦林,在夏城时梦魇中频繁出现的波光粼粼的湖,在疏离的星光与月华的点缀下变成靛青色……还有浅泽,我的浅泽,那个朴素的夏城少年,神情就像是高原上的湖泊一样纯净,眼眸中仿佛永远都有树叶深深的倒影,摇曳在我的心头。

望着窗外,落日让我睁不开眼睛,偌大的车厢空空荡荡,偶尔有脚步声回响。

而我终于告别了长久以来的摇摆,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我了解女巫们走过的那些落叶遍地的小路/她们戴着珠冠与羊毛纺锤/带着神秘的笑容/从湖底深处走来/我了解晦涩的月儿在何方漂泊/妲娜她们的脚步在何处缠绕与分解/翩翩起舞在苍白的浪花间/当月光在海岛的草地上冷却之时/树枝没有一根因为冬日的寒风而凋谢/树枝凋谢是因为我给它们讲述了我的梦

下车之后我没有安顿旅馆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浅泽的住处。阔别一年之久,这片远离尘嚣的安静的小城几乎没有改变,宽敞道路两旁的白桦树犹如守护神一般驻守着这片土地,略显陈旧的建筑上布满了爬墙虎,有风吹来便呈现出海浪一般的起伏,然而我却不再是曾经那个贪恋美好风景的天真少年。急不可待地敲门,然而却迟迟没有人出现。

浅泽不在家。

我想起今天是周末,或许他正在教堂司琴,于是又飞快地向教堂跑去。

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主日崇拜行将结束,站在布道台上的依旧是詹牧师,然而令我错愕的是布道台旁边司琴的人,却不再是浅泽。

一并袭来的恐惧与失望让我几乎站不住,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倚着墙壁。主日崇拜在这时结束,教徒们络绎不绝地向门外走去。

詹牧师注意到我,走下布道台来到我身边,他充满慈爱的眼睛在我的面部长时间停留,徊年,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迫不及待地问道,詹牧师,浅泽今天为什么没来司琴?

詹牧师没有立刻回答,似在迟疑,最终说道,徊年,我想或许,你现在不应打扰他。

我摇摇头,詹牧师,您可知道浅泽为什么这么快就从皑城回来了吗——完全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

看到我急切的神情,詹牧师叹了口气,徊年,正因为如此,你现在才不能见浅泽,他的情绪到了最低谷,其他的一切安好——我的孩子,倘若你们能够用这段时间冷静地审视感情,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我们不愿做但必须要做,当然也会有些事情是迫切想做而做不得的。明白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浅泽家的楼下与教堂之间穿梭,我一直固执地相信他会回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很多时候,我总能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我,目光柔和忧伤得似是夏城春天刚刚从梦中苏醒的河水。而每当我转身张望时,却只有一片寂寞的风景。

又是一个宁静的黄昏,我静静地伫立在教堂门口,教堂暗红色的大门紧闭,旁边的植物却自在坦荡地生长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水汽倾覆了我的脸。这令我不禁想起曾经,浅泽总有几个下午是在教堂度过的,而我画完画之后便会站在教堂门口,等他一同回家。那些讲过的或有趣或无聊的笑话依旧萦绕在耳边,而那些回忆的默片却早已定格成永恒,挂在记忆的墙壁之上,等待着岁月一点点侵蚀。

我不敢想象,倘若自此之后同浅泽再也不能相见,我会怎样想念他,会因为怎样想念他而梦见他;而倘若在相见之后他却不肯原谅我,我又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他而梦也梦不见他。

夕阳淡了,暮色浓了。

教堂顶端尖尖的十字架,近处的白桦树,远处的青山,已渐渐隐没在浓浓的暮色里,像一幅已经褪了色的图画。

在我思绪即将飘向远方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她仿佛是从夕阳暮色中走出,来到我的面前。她一身白衣,头发垂下来盖住脖颈,大大的眼睛散发出温润的光泽。她静静地注视着我,突然开口道,我叫林溪。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徊年。

我心中吃惊不已,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孩笑了笑,我还知道你一直在寻找浅泽。

我心中的吃惊更甚,却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只是垂下头低声道,是的。

女孩脸上淡淡的微笑犹如夕阳下弥漫的花香般令人舒心,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和浅泽之间所有的事情,我还知道浅泽现在的住处,我带你去找他,好吗?

我的心脏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浅泽现在怎么样了?

女孩的叹息在暮色黄昏中弥漫开来,声音之中有着说不出的心疼与担忧,实不相瞒,浅泽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午睡的时候都会哭醒,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伤心。知道吗,他每天跟我说的最多的人就是你……他怕你为难所以……很多的痛苦都是他独自承受……

女孩说着说着,竟然当即落下泪来。

教堂旁边有一排归教堂所有的毫不起眼的平房,灰色的墙壁与暗红色的房顶的搭配显得十分平凡。我被林溪带到了其中一间前。

这就是浅泽住的地方,徊年,进去吧。

我看着她,感动与慨然同时涌上,情不自禁地说道,林溪,谢谢你。

林溪淡淡地笑了笑,我相信你能改变这一切。

目送林溪离开,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暮色尽头,我才轻轻叩门。片刻,里面传来浅泽的声音,门没关,请进。于是我推门而入。

天边的夕阳即将沉入远山,可不再耀眼的光线依旧把房间刷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我看到了浅泽。

他背对着我,伏在桌子上在书写着什么,白衬衣上的小褶皱在夕阳下错落出深深浅浅的光影。而他单薄的背影,却被我沸腾的泪水模糊成一帧看不清细节的残像。听到开门声他手中的笔依旧疾驰,没有回头,只是语气平淡地说道,林溪,我今天又写了几千字的日记。我以为写下来便可以忘却,但我真的做不到……林溪,我究竟该怎么办?

他回过头,眯起眼睛,面部表情却犹如被定格了一般。

我听到他手中的笔落地时发出的“啪、啪”的声响。

窗外,光在溢出。

他起身,缓缓走到我面前,揉了揉眼睛,徊年,真的是你,还是我出现幻觉了?

我迅速拭去脸上恣意流淌的泪水,像以前一样抚他额前的刘海,低声说,痛苦的幻觉已经过去,如今你所见的,是幸福的真实。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浅泽,我是徊年,我回来了——原以为这样便可消除他心中的顾虑与迟疑,谁知他竟垂下眼帘,下眼睑处出现了小小的暗影,脸上逐渐浮现出漠然的神情,语气冷淡地说,我说了让你不要来找我,你和唐卡很合适,她很爱你,而且她很漂亮,她可以给你一份足以让你自豪的爱……这些或许是我永远都无法……

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搂着他的肩膀,然后将他深深地拥抱在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