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浅泽重逢之后我曾不止一次地想,我们曾经长久的分别与隔膜,是否可以当作上帝对我们的考验。而我每每在午夜梦回时醒来,映着皎洁的月光看到身旁如孩童般酣然沉睡的少年,心底仿佛都能传来一连串绵长而深情的鼓点。
清晨的时候他总是很早就起床,映着熹微清凉的晨光在厨房中忙碌早餐。吃完早餐之后我们一同去白桦林写生。由于浅泽考上了美术高中,所以需要加强美术训练。当我用水粉画风景写生时他通常会无声地坐在一旁用钢笔描摹着面前的某一处景致,也会在趁我不注意时为我画上一幅速写,骄傲地拿给我看,怎么样,很像吧?
我把画接过、推远,煞有介事地眯起眼睛,玩笑般地赞美道,呼啊,很快就要超过我了!
浅泽看着我,突然冲我翘起右嘴角,同时挤了挤右眼。我一愣,立刻冲他做了相同的表情。然后我们相视而笑。
而当他认为没有画到自己要求的水平抑或有的地方怎么改也改不好的时候便求助于我。一同回家的时候我总是旁若无人地牵着他的手,一起去市场买菜,一同拎着菜回家。浅泽做菜的时候我想在旁边打下手,可他却觉得我在这方面非常拙劣,于是总赶我出去。
他周末去教堂司琴,我依旧会在门口等他,之后映着薄暮夕阳回家,像以前一样讲许多笑话。但无论笑话好笑还是无聊,他都会很给面子地哈哈大笑,这让我极度不适应。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小子,你老实说啊,为什么我现在每次讲什么样的笑话你都会笑?
他非常认真地回答道,徊年你知道吗,你离开夏城之后我总是后悔原来每次听你讲笑话的时候都不笑,所以你回来了,我想补上。
夜幕低垂,幕布般的苍穹之上点缀着几颗星斗,我坐在书桌前,从身旁的抽屉中取出几张信纸,用钢笔默写叶芝的诗歌。浅泽坐在地板上阅读《圣经》,并把他认为的好句子读给我听。而待我默写完之后,他就来到我面前,拿起我默写的诗歌,高声朗诵。我凝视着他在月光下愈发白皙的脸,以及偶尔闪过的调皮神情,只感到幸福得难以言喻。
树木身着瑰丽的秋色/林间的小径已经干枯/十月暮色笼罩下/湖水映照这一片静谧的天空/而在乱石间流淌的溪水中/浮游着五十九只天鹅
自从我初次计数它们/十九个秋天已翩然而至/我还来不及数清就看到/它们倏地全部飞起/盘旋在天空/翅膀拍打出巨响/围成一个大而破碎的圈
我曾欣赏到这光彩夺目的精灵/此刻心中却一片辛酸/一切都变了/在这湖边暮色中/我初次驻足倾听/那头顶上如钟鸣般的拍翅声/并让步伐变得轻快
读完之后浅泽问我,徊年,你为什么要抄写这么伤感的诗歌?
我说,没有为什么,这首诗歌非常美。
浅泽没有再问,只是神情凝重地注视着这首诗歌,低声重复,我曾欣赏到这光彩夺目的精灵/此刻心中却一片辛酸/一切都变了……徊年,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会永远像现在这样。
他脸上深深的怅惘像冬季的冰湖,令我无限忧虑伤感,我不清楚他究竟从这首诗中预感到了什么。于是只是搂着他的肩膀,以无比轻松的口吻对他说,你小子又多想了,呼啊。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浅泽对我说,徊年,我给你讲个故事,是詹牧师曾经给我讲过的。
一个幼儿园要排演一出圣剧,准备平安夜在教堂上演。圣剧节选的是身孕已重的玛丽亚与约翰一同前往伯利恒,然而旅店却人满为患以至于耶稣不得不在马槽中降生……老师让一个平日里呆头呆脑的学生扮演了旅店老板,他的台词很少,只要对前来为妻子寻找住处的约翰说“你们来做什么”和“这里已经没有空床位了,你们走吧”就结束表演。
平安夜那天,圣剧如期在教堂中上演,台下坐满了人。扮演旅店老板的小孩很快说完了自己的台词,然而当他看到渐行渐远的“玛丽亚”和“约翰”时,突然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叫道,“约翰!约翰!我把自己的房间给你吧!”
……那出圣剧就这么演砸了,然而台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已泪水满面——知道吗徊年,我一直很喜欢那个扮演旅店老板的孩子,因为他拥有水晶般的心灵,善良而纯净。我总想,倘若每个人都能如这个孩子一般,世界将变成一片乐土。徊年,我们之所以曾经生活得艰难而痛苦,只是因为我们顾虑得太多。现如今这段姗姗来迟的平静岁月让我感到幸福,我希望能够这样持续下去,直到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们都要简单而快乐地生活,不要因为愚蠢而在多年之后满脸泪水,内心充满悔恨——人生本不该如此,而我也应该毫无顾虑地投入到现有的生活之中,而不是每天都忧虑这种日子是否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你说是吧,徊年。
浅泽的声音在黑暗之中蔓延,我低声问道,愿意和我一同规划未来么,浅泽?
当然。他回答,继而自顾自地说道,在我上大学之前,我们一直住在夏城,住在这间房子里。每天都映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起床,去白桦林画画。我在教堂弹琴,你要在门口等我。倘若我们不困,或许会有心情去电影院看午夜场的电影。
拜托,这都是我们现在就可以做到的——对了,我们外出旅游怎么样?去西藏,那里是我最想去却一直没有去过的地方。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男孩的爸爸常年驻守西藏,几年不回一次家。一次他随母亲一同探亲,回来之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为我们讲述他的见闻,从此我对那些繁复犹如镂刻的玄妙花纹一样的意象着了迷。母亲得知后,为我买回许多关于西藏的书籍,我通宵达旦地读,时常彻夜不眠。日复一日,这片土地在我心中的位置本该清晰而立体,我却觉得它依旧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始终没有把本真的面貌呈现在我的面前,唯有亲自前往,才可能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那里应该是个画画的好地方。浅泽说。
你答应了?
嗯。
呼啊,太好啦,那我们尽快动身,明天就去买票,后天收拾行李,在这个星期结束之前出发,到达西藏之后就去墨脱,如何?
墨脱?浅泽的声音颤抖了一下,继而迟疑地说道,听说墨脱是全国唯一一个不通公路的县……
我笑了笑,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曾经还有人说,在到过墨脱的人面前不要言路,也就是说世界上没有比到墨脱更难走的路了。可是浅泽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们连墨脱都一起去过了,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所无法抵达的呢——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
这么说,你答应了?
嗯。
呼啊,太好了——好像已经十二点了,你困吗,浅泽?
不困。
太好了,我也不困……
汽车在川藏公路上飞快地行驶,窗外的蓝色天空缓缓沉入黑暗,星斗明亮。嶙峋的山峦在暗夜中依旧傲然挺立于公路两旁,犹如忠诚的卫士一般守护着这前往圣地的必由之路。
车内的旅客大多已进入梦乡,清晰的鼾声在阒静的黑暗中蔓延。浅泽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在一束细小的银色光线之下阅读《圣经》;我侧身,凝神静气地注视着窗外不清的景色,难言的喜悦和幸福如夏日海潮般拍打着我的心房。这是自我童年时代起便贯穿于生命的梦想,随我一同成长的渴慕,并在我二十岁这年成长为一片温馨的寂寥,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翅膀。疲倦的时候会和浅泽之间有简短的谈话,倚着靠背,双目微闭,直至凌晨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在梦里置身于一片广袤的天地,头顶是一片朴素而厚重的苍蓝色,云朵像哈达一样圣洁。
磕等身长头朝圣,是藏传佛教别具特色的朝圣仪轨。我曾经在关于西藏的书中无数次看到磕等身长头去拉萨的虔诚的朝圣者。一般来说,为一个磕等身长头到拉萨的朝圣者提供后援支撑,至少要六个左右的精壮小伙。而在漫长的旅途中,除了住处之外,还要克服来自自然与人为的挑战。每个磕长头的朝圣者都有自己特殊的装备,《悲悯大地》中就提到一位从澜沧江峡谷卡瓦格博雪山下磕长头前往拉萨的喇嘛,在临行之前得到了贡巴活佛赠与的已被念过经的牛皮长裙和手板。书中还以这样的语句描述道:那牛皮沉甸甸的,既像一件抵御百病侵袭和一路风霜的铠甲,又似一条普度慈航的小船。它长过喇嘛的膝盖,可以在洛桑丹增每一次和大地砥砺时很好地保护他的躯体。
然而在拉萨的八角街,我终于亲眼见到了磕长头的朝圣者。
八角街是六角环形街道,仿佛是一座巨大的时钟,辉煌壮丽的大昭寺就是钟轴。八角街并非以街道形状定名,而是藏语“八廓”的音译,意思是围绕大昭寺的街道。按西藏佛教徒的说法,以大昭寺为中心绕一周称为“转经”,以示对供奉在大昭寺内的释迦牟尼佛之朝拜。
除此之外,八角街还是藏传佛教信徒转经的最主要的线路,每天都有磕着三步等身长头的人来到这里。他们到大昭寺前朝拜佛祖,在光滑发亮的石块道上投下了一道道长长短短的影子。他们大多皮肤黝黑,脸上被风霜雨雪毫不留情地刻满深深的印记,护住膝盖和手掌的装备已残破不堪,衣服相比较而言还是整洁的。那是因为他们在进入圣城拉萨之前纵然不沐浴,也会换上一套新装,以示自己内心的无限虔敬。
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再放到胸前,然后伏身向大地。
刷——
置身于拉萨最繁华古老的商业街,两旁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可他们却熟视无睹,依旧专注地磕着长头,三步一等身,一等身一磕头。在他们的头顶,是梦魇一般湛蓝的苍穹。
那一刻我只觉得胸腔被一阵阵巨大的力量撞击着,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取出相机,欲拍下这一幕,谁知他们却忽然抬起头,举起手板,做出要打我的动作,毕竟朝圣是件不可侵犯的事。我落荒而逃,内心深处却油然而生一股敬意,而敬意,往往是信仰的开端。
我和浅泽徜徉在八角街,两旁是来来往往身着鲜艳衣服的藏民,耳边是听不懂的藏语。街道两旁商店林立,摊贩聚集,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常见的商品有酥油、酥油桶、青梨酒、甜茶、奶渣、牛肉、卡垫、氆氇、围裙、藏被、藏鞋、宝石戒指、藏刀、藏帽、藏币、摇经筒、经书、木碗等。过去除了藏族等少数民族商人在此经商外,还有尼泊尔、克什米尔等外商开设的店铺。店铺中各种藏族手工艺品琳琅满目,色泽鲜艳的江孜卡垫,独具特色的日喀则金花帽,古朴的木碗,各种质地的手镯、项链等令人爱不释手。据说站在布达拉宫顶上向拉萨全城俯瞰,整个拉萨市区到处是一片片掩映在绿树中的新式楼房,唯八角街一带飘扬着经幡,荡漾着桑烟。
黄昏时分我们回到旅店。我饶有兴致地把玩在八角街购得的转经筒,用手按顺时针方向摇转,每转动一次就相当于念颂筒内的经文一次。而浅泽站在距我不远处的窗台边,背对我,眺望着昏茫的暮色。苍穹犹如被一把神斧从中间劈开,紫金色的霞光迸射而出,如黏稠的油画颜料在天际恣肆地流淌。
浅泽的声音划破这撩人的寂静,徊年,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墨脱?
我笑了笑,放下转经筒来到他身旁,胳膊靠着窗台,小子,你着急啦?在拉萨多待几天有什么不好?
谁知他没有应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你不是说倘若我们连墨脱都一起去过了就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无法到达的了吗,所以我才……才想早点去。
我一时无言,突然有一种想要把他紧紧搂在怀中的冲动,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的,我们明天就动身。
我与浅泽在拉萨东郊客站买到了一张地图,然后坐上了开往八一镇的长途汽车。旅途漫长,正值六月,绵长的雨季导致了汽车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陷入尴尬泥泞,缓缓开动后又颠簸得异常剧烈。纵然如此我却并不感到辛苦,相反依旧兴趣盎然。因为通往神秘之路的途中势必荆棘遍布,困难重重,更何况是作为一个象征存在于藏民心中、宗教信徒朝圣的莲花宝地。整整一个上午,我与浅泽之间的谈话几乎未曾间断,仿佛是将我们在过去的一年中亏欠于对方的话语作了最大限度的补偿。下午,阳光逐渐慵懒,浅泽眯起眼睛望着窗外匆匆出现在视线中又匆匆逝去的起伏的树林与山峦,过了一会儿才把视线转向我,低声说,徊年,我很困,我想睡一会儿。
他睡去,不一会儿头就不由自主地枕在了我的肩膀上。在这样一个寂静的下午我甚至能够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他的胸口起伏犹如大海,微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于是竟不由自主地希冀这长途汽车永远不要有尽头,让我与我的少年一同越过高山,越过湖泊,越过有着梦中暗红色尖尖房顶的城堡和钟楼上长出了绿色植物的教堂,越过漫无止境的寒冷和孤独。
下午四点的时候,汽车进入了八一镇林芝区境内。早就有所耳闻林芝区是“西藏的瑞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境内雪峰林立,森林密布,山清水秀,河流两侧有幽静的村庄、古老的巨柏、飞泻的瀑布和陡峭的悬崖、松涛起伏的森林。
我被眼前旖旎的风光震慑住了,用力摇醒身旁的浅泽,小子,快看,多美的景色!
浅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眺望窗外,显然也被这景观吸引住了,徊年,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里画画。
我尚未回答,汽车底部便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爆破声,车内的乘客大多不明就里。这时只听司机说了一句,爆胎了,天色已晚,劳烦大家先下车,附近有人家可以留宿。
身后一个身着衬衣右手持照相机、肩膀上背了一个大旅行包的小伙子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当地人擅长下毒,难道你想要让我们都被毒死啊?!
我的心忽而一沉,望了望身旁仍旧睡眼惺忪的浅泽,上前问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