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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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追梦人 (3)

小伙子瞧了我一眼,难道你没听说过吗,传言当地人有下毒的习俗,在他们的宗教信仰里,认为世界上的幸福和美好是有限的,万物有灵,并且灵气可以转移。因此当他们遇到在某一方面比自己强的人时,比如长得漂亮,有钱,聪明,都可能成为被毒的原因。如此被毒之人的幸福将转移到投毒人的身上。当然也有谋财害命的人。而且下毒传女不传男,家家的毒药都是祖传秘方,别人无法解毒。

或许是见到了我脸上的紧张之色,他笑了笑,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不碰他们的饭和水就可以了。

我向他道谢,转身对浅泽说,记住,待会儿在人家中,千万不能喝他们的水,也不能吃他们的饭。

浅泽点了点头。

我们一车人行了很远的路,终于在暮色降临之前寻到了一户人家,那是一座木头栅栏围起的草屋,经幡上是我们看不懂的标志。袅袅的炊烟从烟囱口冉冉升起。四周蓊郁的树木令此处呈现出热带雨林一般的潮湿与森严。犬吠在这寂静的环境之中格外清晰,随着溽热寂静的风在我们的耳畔空荡荡地回响,略显凄凉。我的内心顿生不祥的预感,本想与浅泽离开此处,然而一位同行的旅伴已上前叩门。不一会儿便出来一位身材矮小的门巴妇女,她头戴一顶用粗布盘起的帽子,身着五颜六色的衣裙,脚蹬一双草鞋,看上去瘦骨嶙峋,皮肤黝黑,令人分辨不出年龄。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小男孩,满脸稚气,同样也是满面尘土。

妇女略一打量我们,用生硬的普通话问道,你们做什么?

旅伴客气地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解释道,我们要去八一,转车到派镇,谁知车在半路坏了,因此想在您这里借宿一晚。

妇女听后,沉吟半晌,打开栅栏,让我们进屋。浓浓的暮色令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犬吠更加清晰。

晚上七时左右,天已黑透,妇女将炒辣椒与荞麦饼单独盛在盘子中为我们端来,之后便与小男孩一起去了另一间屋子里吃饭。我们一行人虽然饥饿,却没有人敢吃盘中的菜与饼,生怕妇女在盘中下毒。面面相觑之下,最终各自打开旅行包取出泡面,边喝自带的矿泉水边啃干面。晚饭过后妇女走进来,见饭菜一动未动,又见堆在一起的泡面盒子,没有发问,只是一言不发地收拾起来,退出屋门。就在那一刹那,我听到了她清晰的叹息,充满了遗憾与哀伤。大家依旧静默着,浅泽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道,徊年,我今天累了,想早些休息。

浅泽熟睡后司机突然说道,我看此地不宜久留,明早车胎补好之后便要离开这里。

次日清晨我们本想与门巴妇女迅速作别,谁知她竟斟了几杯茶放于茶托上,用不流利的汉语说要为我们饯行。见我们面露疑惑,她又支支吾吾地说这是门巴人的习俗。看了司机一眼,只见他眉头紧蹙,一个劲儿地冲我们使眼色,于是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正当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时,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浅泽突然站出来,从茶托上取了一杯茶,刚想要喝,茶杯就被我伸手抢下,小子,你疯了?

浅泽看了看满脸窘色的门巴妇女,又看了看我,没事,真的没事——相信我。他不顾我的劝阻,又从茶托上取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然后冲门巴妇女客气地笑了笑,谢谢。

鸟鸣林更幽,清晨林中的水汽婉转地弥漫,犹如一支支古老的民谣。

坐在前往八一的车上我一直没有说话,不断地下意识转身望那座用木栅栏围起的草屋,直到它在我的视线中愈来愈小,最终消失不见。而门巴妇女一直抱着她的孩子站在门口冲我们挥手。在我身旁,浅泽依旧满脸安宁地阅读《圣经》,从表情中看不出任何不适。于是我才略微松了口气,问道,小子,你还真够大胆啊,难道你就不怕里面有毒?

浅泽合上书,落在纸页上的光线随之滑落,他的目光望着窗外清幽的景色,淡淡地说,不怕。

呼啊,为什么?

浅泽笑了笑,徊年,你一定还记得昨天当那位门巴妇女在发现我们根本没有动她盛给我们的饭菜时的一声叹息,我注意观察过,那时她的神色充满了失落,就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一般。直到那时我就认定她并非坏人,相反我们过度的提防有可能伤害了她……所以今天我才喝了那杯茶,只有这样才能消除留在她心中的阴影……父亲生前曾多次告诉我,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身旁一切需要帮助的人,而我刚才的做法,也算是帮助了她,对吧。

我轻抚他额前的刘海,没有说话。

浅泽在八一买了长筒丝袜,风油精,红花油,常用药品,而我只买了一把藏刀。

第一天是徒步翻越多雄拉山。《一个人的墨脱》中这样写道:海拔四千二百多米高的多雄拉山终年积雪覆盖,是从林芝派乡方向穿越大峡谷通向墨脱途中的第一座雪峰,也是最高最大的雪峰。通向墨脱的小径,就是沿雪峰之巅的垭口处延伸而去的。巨大的古木将山腰染成一派绿色,山腰的上部树木消失,植被稀少,山峰融入雪线的地幔带仅能看见一些依附在地壳土层表面上的褐色地衣,再朝上行就是白雪冰层铺就的皑皑雪道。

过了山口之后海拔自四千五百多米降至两千六百米,一条条绸缎一般的瀑布开始呈现在我们的面前。直至傍晚的时候我们才到达拉更,住在一家不知名的木屋旅馆中,十元钱一张床位。我与浅泽紧挨着蹲在火塘旁边把因登雪山而湿透的衣服烤干。偶尔我能感到他在我身上停留的目光,一泊春天湖水般的深情。

夜晚我与浅泽躺在相隔不远的两张床上。窗外有着纯净蓝色的天空,疏离点缀的星斗,安详而宁谧的氛围,以及躺在距我不远处的一张床上已略微有了成人骨架的十六岁少年……旧时光在我的面前如卷轴般铺展开来,其中星星点点地散落着我已逝的苍翠青春。

第三天是自汉密到背崩,其间要穿越蚂蟥区。出发之前浅泽已将在八一购买的长筒丝袜穿在了长裤的外面。我觉得那是女孩的物品,坚决不穿,于是浅泽在我的身上涂抹了大量的风油精。谁知向来干旱的汉密那日竟狂风大作,下起瓢泼大雨,虽说是准备了雨具,可这雨水来得过于强势,令大家手足无措。撑伞而行的浅泽全身上下都被淋湿,情急之下我将自己的雨衣解开披在他的身上,并紧紧揽住他的肩膀,生怕瘦弱的他会被风吹走。丰沛的雨水引来了大量的蚂蟥,它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由于行前涂抹的风油精被雨水冲掉,蚂蟥们肆无忌惮地对我们进行攻击。我连蛇都不怕,又怎会怕蚂蟥?因此当发现了伏在自己腿上吸血的蚂蟥时,我立刻燃起打火机将它们烧掉。倒是浅泽,对蚂蟥十分恐惧,见到蚂蟥之后便全身颤抖,向我求助。情急之下我不得不将他背在背上,他为我撑着伞。就这样走了几十公里的路,才终于过了蚂蟥区。

谁知浅泽在夜晚竟情绪低迷。最初我没有在意,直至听到他低沉的呻吟声,才发现他的脸已通红。伸手拭他的额头,滚烫。我吓了一跳,浅泽,你发烧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徊年……我头晕……我……话音未落,他突然开始剧烈地呕吐,喃喃不清地说起了胡话,徊年……我们是不是已经到墨脱了……我看到了云……飘浮在天空中的云……还有山峦……

我问旅店老板附近是否有医院或者诊所,在得到否定回答之后我望了望窗外黑洞洞的夜,又望了望满嘴胡话的浅泽,心急如焚。我俯下身,附近没有医院,我们很快就坐越野车回拉萨。

谁知双目紧闭的浅泽竟用力地摇了摇头,眉毛紧紧皱起,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摸索,我不回去……我要去墨脱……我要去……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才能证明……我不去……不去……

……

我们提前结束了徒步前往墨脱的旅程,坐越野车回到拉萨之后我便把浅泽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是旅途劳顿加上淋雨所导致的风寒。我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少年,医院一尘不染的被单像是冬天飘然而至的雪花般覆盖在他身上,而他的面孔却如落雪般苍白。吊瓶中的液体一滴滴地落下,我坐在床边将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攥在手中,担心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是时不禁想起母亲去世之后我因难以排遣内心的悲伤而病重,浅泽小小的年纪,又该是怎样的为我担心。而倘若如今的一切是命运要我做出的偿还,我甘之如饴。

此后的日子里,我像他曾对我那样,悉心照料他的生活。夜晚,待他进入梦乡,我便来到病房的窗边抬起头,仰望浩瀚的银河,目光穿梭于一颗又一颗的星斗之间,究竟哪一颗是我的母亲,哪一颗又是浅泽的父亲。置身于这陌生的城市,寻找失落的星斗仿佛成为了我排遣寂寞的良方,就像是曾经热衷于在夕阳下变换手影那样。

浅泽的身体逐渐康复,他对我说,徊年,没有到达墨脱,我的心中总有不甘。

我抚他额前的刘海笑着说,别想那么多,我们的心已经到达了那里。而最重要的是,这次旅行中所遇到的种种困难让我们更加珍惜对彼此的感情,以面对以后漫长的人生。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我们已经将上天在我们人生旅途中设置的屏障一一穿过,而在往后的岁月中迎接我们的,是庞大的、充盈的、沉甸甸的幸福。却不曾料想更加剧烈的黑色暗涌正在向我们步步逼近……

回到夏城那天,天空呈现出一种像是把所有的水分全部蒸发掉之后的蓝色。蓝色之下,云朵无言。房子上的爬墙虎长得更加繁盛,犹如此刻攥在我们手中蓊郁的青春时光。回家后我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像只在泥浆中打滚后悠然自得地平躺在阳光下暴晒的猴子,全身上下脏得一塌糊涂。虽然如此,我依旧让浅泽先去洗澡。看着他同样脏兮兮的样子,我开玩笑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从西藏回来的。他瞪了我一眼,起身冲向卫生间,门砰的一声关上。我又对着门揶揄道,先洗澡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把收拾房间的重任交给后洗澡的人,我要打扫房间啦,家里简直脏得不像样儿——喂,浅泽,难道你不认为我该被评为家里的劳模吗?

在水花与地面的相碰声中我依稀听到了浅泽的声音,徊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从西藏回来之后你又变得像我最初认识你时一样讨厌!——他语气中假扮的愤怒被我轻而易举地识破,我甚至能够想象出开门之后面前出现的那张笑容满面的脸。

他从浴室走出。这干净的少年,额前的刘海遮挡住眼睛,穿了黑色的纯棉汗衫,一条白色的短裤,修长的四肢像是白桦树柔软的枝干。徊年,你把家打扫干净,我去楼下买几棵小盆栽。

我笑着点点头,从厨房的台面上拿起一块抹布,向房间走去。

我将家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擦拭得一尘不染,那些柔软的灰尘顺从地贴在抹布上,最终被我毫不留情地抖进垃圾桶。

我望了望窗外,少年的步伐非常轻快。大片的白桦树在风中摆动着自己的树冠,呈现出润滑油般的闪亮光泽。此刻的宁静令我感到幸福,倘若时光能够静止于此刻,让幸福与窗外的白桦树定格成永恒……半晌之后我才意识到浅泽父亲的卧室还没有打扫,虽然我们最初相识时他曾告诫我不能随意进入这房间,可是在家庭大扫除时特地留下一个房间让浅泽事后打扫确实是件荒唐透顶的事,于是推门而入。

浅泽父亲的卧室非常简单,除了一张书桌与一张床外,便是书桌内侧的三个小书架。而每个书架敞开之后都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大多是关于基督教的。我一个书橱接一个书橱地擦过去,时时留意书架上的内容。然而在我擦到最靠内的书架时,却发现《圣经》的最上面平躺着一本灰色的厚厚本子,内页中还夹着许多纸张,以至于表面异常凹凸不平——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母亲的日记本与之一模一样。由于克制不住内心在那一刻腾起的好奇,我将本子取下,小心翼翼地翻开,从中掉出一张照片。我捡起来,仔细端详,一股寒意突然从脚底腾起,迅速蔓延到心脏,并顺着血管逐渐扩散。我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站立不住……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上帝啊,你开什么玩笑。

浅泽: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要走了,是上帝不让我们在一起。

徊年

我迅速收拾好行李,冲出家门,赶往火车站,买上了两个小时之后动身开往皑城的火车票。在候车厅,我坐立难安,如同一只困兽般走来走去,只希望火车快些开动,不要被浅泽发现之后追来才好。然而我想上帝一定是个极度热爱黑色幽默的老人家,就在我已经检票并即将上车的时候突然看到买好站台票的浅泽。我来不及躲闪,他就一眼看到我,飞快地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气喘吁吁地问道,徊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

他的头发尚未完全晾干,额前的刘海凌乱地飞扬。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却被他再度紧紧抓住,徊年,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你说走就走,我们不是说好了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的吗?!

我狠下心,冷冷道,浅泽,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我说过这是上帝的意愿,你能违背上帝吗?你敢违背吗?不容他再说,我再次狠狠地推开他,用力之大令我自己都错愕不已。少年在毫无防备之下重重地摔倒在地,我跳上火车,火车开动了……

经过了火车一夜的颠簸,我重新回到皑城,回到了这座满是怆痛与记忆的城市。

我已是满怀疲惫,眼睛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脑海中总是不断地闪现出浅泽那双满是吃惊与恐惧的眼睛,就像是会流泪的星星一般,注视着我孤独的灵魂。

浅泽,这次,我们真的无法再在一起,因为我们永远无法抗拒宿命的脚步。唯有告别与永生的缄默是最好的结局。

浅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