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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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鱼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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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见。我尾随火车一路奔跑,却又再次摔倒在地。坚硬冰冷的铁轨向着未知的远方延展,两旁寂寞的青草被夕阳染得金黄,星星点点的野花依旧不知疲倦地开放。火车消失的尽头,太阳轰然坠落,大地一片漆黑寂然。我的心中霎时升腾起难以遏制的怆然与悲凉,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双手插入头发中,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起身向着家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去,黑暗如猛兽般吞噬了一切,眼前的物像不再清晰。

走了一个小时才到家,空中升起一轮明月,但于我而言,这月色却与我一样失魂落魄。

空气中弥漫的植物清香也不再沁人心脾,反而更加令我神伤。

白桦树也依然矗立在街道两旁,在空气清洁的庞大黑夜中抖落满身烟尘。

然而这一切,只能使我睹物思人。

没有徊年,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却了颜色。他的决绝与冷漠,令我不识。

我的心情烦躁而悲伤,不愿回家,右手攥成拳头,一下一下地击打着白桦树干,手很疼,心更疼。我倚着白桦树坐下,疲倦地闭上了双眼。夜晚凉风习习,把我额前的刘海吹得飘向一边,我在黑暗中体味这微小的感觉,想起徊年也习惯这样抚我的刘海,泪水不禁涌出,顺着脸颊落在右手的伤口上。

这时我突然隐隐听到耳畔久违却熟悉的呼唤,充满了温柔与怜悯,浅泽,浅泽。

睁开眼,泪水迷蒙中看到的竟是林溪。最初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用力地摇了摇头,伸手拭去泪水。

我挣扎着起身,克制情绪,若无其事地问道,林溪,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没回家?

林溪没有回答,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起我伤痕累累的右手,目光中的吃惊与心疼一览无余,浅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我低着头,呜咽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如此绝情?

林溪把长发轻轻甩向一边,拍了拍我的脸。她的手细腻而柔软,散发着植物的清香。也许这就是母亲的抚摸?我不禁想起自己母爱缺失的童年时光,在七岁的一个夜晚哭泣着冲进书房质问父亲母亲究竟去了何处……泪水再度漫上眼眶,落到林溪单薄的衣服上。或许女孩感到了肩膀的潮湿,将我拥入怀中。我紧紧依偎着她,林溪……徊年走了……他说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了……我竟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林溪轻轻抚着我,温柔地劝慰道,浅泽,徊年非常喜欢你,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的。我先陪你回家处理伤口,否则会感染的,走吧。

我点点头,与她一同回家。

家中的清洁尚未做完,下午刚刚买回的小小盆栽被毫不重视地随手扔在茶几上。我疲倦地倒在沙发里,林溪取来药箱,先用药棉蘸着碘酒为我消毒,之后又用上了药膏的绷带把我的伤处包扎起来。她的动作十分轻柔,生怕弄疼了我。我呆呆地望着她,灵魂却早已飞向徊年。林溪包扎完伤口,见我毫无反应,笑着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林溪,太晚了,快回家吧,别让你父母为你担心。

林溪忧虑地望着我,浅泽,我想多陪你一会儿,否则你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我敷衍地笑了笑,我不会做傻事,放心吧。

林溪的语气突然变得非常委屈,可是浅泽,难道我想在这里多陪你一会儿都不行吗?

伤口突然涌起一阵剧烈的疼痛,我感到烦躁,于是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让你走你就走,我跟你说了我没事,我不用别人陪,我就想一个人待着都不行吗?!——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伤害到了林溪,抬起头,她的双眸中已蓄满了泪水。我心生内疚,立刻说,对不起,我刚才的话太重了。

林溪摇了摇头,浅泽,我知道你心里的苦,这些日子里我几乎每个傍晚都会在你家楼下徘徊,因为我总是担心你……或许是我多虑了。可是今天下午当我看到你买回盆栽又突然向着火车站的方向跑去时我就隐约感到一丝不安。本来我想和你一起去,可又怕这样太贸然,所以就一直在这儿等……浅泽,我总为你忧心,或许这是多余的,可我真的无法控制我自己……

月色皎洁。

林溪走后我迅速冲进房间试图寻找到徊年留下的物品,却一无所获。书房、厨房和卫生间亦然。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想起还有父亲的卧室,难道徊年进入了父亲的卧室?——想到这些,我冲进父亲的卧室……

果然,在父亲的书桌上,赫然摆放着一本翻开的日记本!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

呼吸急促起来。

颤抖着双手将日记本拿起,却又发现了日记本下压着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双人黑白照,上面一男一女,大约都是二十五岁左右的年龄。男子一身黑袍,身材颀长,面部瘦削,双目注视着未知的远方,神情严肃,而女子身着宽大裙摆的连衣裙,波浪般的长发垂在肩膀,脸上是幸福的笑容,犹如一曲明快的旋律。

虽然时光依旧川流不息地向前奔腾,我却能一眼看出照片上那个看上去温婉而美丽的女子是徊年的母亲,而照片上那英俊而锐气的男人,竟是我的父亲!——我本能地认为自己看错了,迅速把照片翻过来,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八五年六月二日,摄于向阳照相馆,海与清——海是父亲的名字。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怀着被命运审判的心情颤抖着双手翻开父亲的日记,一页页地翻阅,整个人都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

四月二十日 天气:晴

侍奉主已有多年,我也在此过程之中让自己逐日成为心绪淡然之人。我认为这是好的,并期许能一生如此,然而近日的一件事却令我颇不宁静。今夜万籁俱寂,月明星稀,欲匆匆书写下来。

诚然,我已忘却了与她相识的过程。作为皑城神学院的教师,除却每日授课外,便是待在自己的寝室阅读《圣经》。而平日里除了詹牧师,我也鲜少与人交流。因此能遇到她,是主的指引,一定是主的指引。感谢主,给我幸福。

姑娘啊,你何时才能进入我的梦乡,与我共饮一觞竹叶青,与我同醉。

五月八日 天气:晴

前几日天空一直阴沉,下了几场如泪水般滂沱的雨。这令我无缘无故地想起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那悲情的女子早在千百年前便缄默为天空中的一颗星斗,俯瞰大地,俯瞰芸芸众生。昨日天空才逐渐放晴,今日阳光普照,这是吉兆。

我与清有了第一次单独的外出,她一身白衣如雪,美不胜收。紧张与兴奋盘踞于心,我竟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坐于湖畔,相视沉默,她的双眸如春天深深的湖水,软泥与青荇油油地在水底招摇,在她温柔的眼波中,我甘心做一条水草。许久,我对她说,请允许我为你背诵一段《圣经》,好吗?姑娘微笑着点点头,这微笑令我慌乱,本要给她背诵《格林多前书》的我竟鬼使神差地背起了《雅歌》。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因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过去了。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来到。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内也听见了,无花果树的果子渐渐成熟,葡萄树开花放香。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我的鸽子啊,你在磐石穴中,在陡岩的隐秘处。求你容我得见你的面貌,得听你的声音;因为你的声音柔和,你的面貌秀美。要给我们擒拿狐狸,就是毁坏葡萄园的小狐狸,因为我们的葡萄正在开花。

清的脸颊飞起一朵红润,深情地注视着我,突然在我的脸颊轻轻一吻,这令我陶醉。

她柔声问我,海,你是否愿意与我同去,无论何处。

我郑重地点点头,心中已被幸福充盈得说不出话来。

六月十七日 天气:阴

与清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已一月有余,我将除了给学生上课之外的时间全部奉献给了我不朽的爱情。

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我发现清并非我最初想象的那种温柔而腼腆的女子,她活泼,主动,可爱。每当我有课的时候,她就会在神学院的楼下长久地徘徊。待我下楼之后便走上前,踮起脚,在我的额上轻轻一吻。很多次从詹牧师的身旁走过,我总是回避他锐利的眼睛。一切都将腐朽,唯有爱情永恒。

我们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河边,那条清澈的河,向着未知的远方缓慢地流淌。

今日,暮色四合,我们再次来到这里。清把头轻轻倚在我的肩膀上,问道,海,你说这条河是否有尽头?

我觉得这问题实在很傻,但从清口中问出,却又傻得可爱。我抚摸她黑缎子一般垂在腰际的头发说,自然会有,就算再长再波澜壮阔的河流,也会有尽头。

清的语气突然很伤感,海,那我们的爱情也会有尽头吗?

我用下巴蹭她的头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直到生命结束。

清满意这个回答。

七月十八日 天气:有雨

今日因为有雨,与清一同外出而不得,在办公室中坐卧难安,上课时竟然拿错教案,于是不得不回办公室。不想竟遇到詹牧师。未与清恋爱之前,我遭遇困惑时常求助于他。或许因为我教学出众,工作认真,他待我如子。今日我本想低头而过,他却说,下课之后到我办公室来,我有话对你说。

詹牧师在办公室对我说的话犹如在我耳边响彻的惊雷。他说在他的眼中,我是优秀正直的青年,也是学院下一届院长的最佳人选。而如今,我竟因了恋爱而执迷不悟,荒废工作,令他非常失望。

直至此刻我才五雷轰顶般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为了爱情,为了那与我如胶似漆的清而走上布满荆棘的歧途。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倘若不是詹牧师,我或许将成为遭上帝不齿与唾弃的罪人。

七月二十日 天气:阴

父神啊,我不祈求您宽恕我的罪,我也深知此刻的我已经成为了撒旦的奴仆,再也无颜面站在您的面前如往昔般侍奉您,赞美您的荣耀。我无法描述此刻的感受,人类啊,这如蝼蚁般卑贱的人类,为什么要为了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而再次陷入难以抽身的深渊?!女人是蛇,是撒旦,是让人类从伊甸园来到人间赎罪的元凶!啊,父神,祈求您将我的记忆取走,让我不要一遍遍回想宛若噩梦般的今夜。而自此之后,我将带着这满是罪孽的肉身与丑恶的灵魂离开您,永远地离开您。倘若有责罚,便降临到我一人身上,请不要降罪于无辜的人们。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