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小命运
1774300000023

第23章 鱼鸟 (2)

耶和华神所创造的,唯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唯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做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做裙子……

今夜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愿我死去的善良灵魂得以安息,阿门。

十一月三十日 天气:晴

一个生命即将诞生。可是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

父亲的字体异常锐利,每一个笔画仿佛都含着即将爆炸的愤怒,力透纸背,纸面行将划破,行文凌乱,令人摸不着头绪。然而七月二十日的内容和八月十五日的寥寥数字所传递的信息却让我的内心腾起丝丝异样,思维瞬间涉足于先前从未预见的领地,如一张精细的网,无孔不入地捕捉任何可疑的细节,并将之收集起来后一同呈现在我的面前,令我在此基础之上主观臆断地为日记内容填补了结局:那夜之后,父亲自知罪孽深重,于是来到夏城,做了牧师,通过不断地传播福音来赎罪。后来认识了母亲并与母亲结婚,而母亲却在我三个月的时候……可倘若真是这样,我与徊年之间的关系岂不是……不不不……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

天气溽热依然,我却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大颗的汗水落在日记本上,氤氲开一小片时间久远的字迹。

我注意到父亲在日记中频繁地提到詹牧师,父亲说自己“遭遇困惑时常求助于他”,“他视我如子”。

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钟稳稳指向九点,詹牧师还未休息。

我冲出门去。

我来到詹牧师的家,那间深深扎根在我童年记忆深处的栽满了蔷薇的小院。多年没来,它却不曾有什么变化。夏风吹来蔷薇的芬芳,无数花的精魂都在此刻开始跳一支静默的深情舞蹈。我急不可待地敲门,对获知结果的欲望让我忽略了这一切。詹牧师果然还未休息,开门后看到我,苍老的脸上滑过一丝惊喜,继而和蔼地说,进来吧,我的孩子。

进屋后我坐在椅子上,老人坐于我的对面,他的语气之中有着因时光流逝而衍生的无尽沧桑,浅泽,自你父亲去世之后,你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

我点点头,沉默片刻,问道,詹牧师,请您告诉我,我父亲年轻时的事。

我的孩子,是谁对你说了些什么吗?詹牧师微皱眉头,低声询问。

没人对我说什么,是我在无意间看到了父亲的日记——父亲曾在皑城的神学院当过教师,后来爱上了一位名叫清的女子,后来他因为与这女子的爱情而神魂颠倒,几乎荒废了工作。这时您规劝他,教导他,让他迷途知返。他下决心与清分手,来到夏城,可是清已怀孕……

看到这些于你根本无益,我的孩子。詹牧师的叹息逐渐弥漫在空气中。

可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权利知道这些。

老人的脸上流露出难言的感伤与颓丧,眼中泪光闪烁,皱纹中流淌过亮晶晶的痕迹,我却不敢细想那究竟是什么。父亲的那段往事势必在詹牧师的心头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以至于他多年来一直缄口不谈。然而此刻胸中涌起的耻辱已让我如被魔鬼驱使般怨恨起上帝——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他为何独待我如此不公?——小学时我便因没有母亲而默默承受来自同学的嘲笑,十四岁那年与我相依为命的父亲又离我而去,而徊年也终于因为这令人不堪的真相而与我决别……我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詹牧师,这样的生活已经令我失去了方向,连上帝都捉弄我……

孩子,你这是在埋怨。

连对上帝最忠实的约伯都有埋怨的时候,我又为何不能埋怨……我与徊年竟然是同父异母……这太荒谬……

可《约伯记》中记载道,约伯最终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悔改了——神爱世人,上帝远没有你所想象的那般无情。相反,他处处怜悯你。老人轻轻叹了口气,望着泪水满面的我,我的孩子,你父亲曾请求我隐瞒你的身世,让之成为你一生不知的谜,而如今看来……是告诉你的时候了。老人哀伤的语气中透着无限的坚定,浅泽,你与徊年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而许多事情,也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见我愣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苦笑道,想必你通过阅读你父亲的日记知道了一些往事,但那不是全部。你的父亲听我规劝后,那日原本决心与清分手,清却泪如雨下,苦苦哀求你的父亲不要离开她……毕竟他们之间感情很深,你父亲心有不忍,于是发生了……这样的行为严重违背了他身为一名牧师所应该遵守的准则,是对主的极大亵渎。事后他如受伤的野兽般跪在我的办公室哭泣,一遍遍地向我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对主深感愧疚……眼见自己最看重的青年走到今天这步,我痛心疾首……我告诉他,上帝爱我们每一个人,无论你有罪,抑或无罪,他都会付出同等的爱,而眼前所要做的,便是赎罪……恰好再有几个月我便会退休,届时会返回我的故乡夏城。我建议他与我一起,他答应了……在夏城,一切都重新开始了,没有人认识他……

那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后来……清怀孕了,给身在夏城的你的父亲写信,可他对清一直心怀怨恨与恐惧,于是对来信置之不理,与清没了联系……他在工作方面却表现得非常出色,很快就成为夏城最卓越的牧师之一……而且他毫不吝啬地关心自己身旁一切需要关心的人,深受大家的爱戴……可他曾经所经历的一切让他对异性的态度逐渐发生变化,他不愿与异性交往,对异性排斥甚至仇恨……因此也没有子嗣……我曾劝他收养一个孩子,否则独自生活太寂寞。而不久之后夏城就发生了一起火灾,伤亡者中有与你父亲平日颇为熟悉的李姓教徒一家……他们夫妻把生还的希望留给了当时只有三个月大的儿子……当消防队把他们救出时,李家妻子已因窒息死亡,丈夫的性命也危在旦夕……你的父亲为他祷告,他却紧紧握住你父亲的双手,祈求他收留他们三个月大的儿子,视他如己出……你的父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直到你父亲去世,他也再没有婚娶,一心一意抚养这孩子,渴盼他长大成人,拥有正直的内心与善良的灵魂——那个孩子就是你,浅泽。

窗外如雪如霜的月光悲戚地下落,詹牧师转过身,低沉的叹息在夜色中弥漫,我的孩子,这就是整个故事。

我站着未动,泪水早已布满面庞,我从没想过日记中那未尽的故事的结局竟是这样。

我也从未想过,那不善言谈却十分爱我的父亲竟不是我的生父。

我突然回忆起七岁时的那个夜晚,当我哭着质问母亲去了何处时他脸上痛苦的神色,十二岁那年将林溪从水里救出后他让我读《圣经》中“人违背命令”的段落,还有他去世那晚对我说的话,There is no prosthetic for that——灵魂不可能有义肢……多年来,他在抚养我成人的同时还要隐瞒我的经历,生怕我知道了真相而不能接受……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他在病中的日子里时常对我说“倘若我在一日清晨再也没有醒来,不要悲伤,死亡于我不是痛苦,而是解脱”。那时我以为他是因为承受不了肉体的疼痛,如今想来,这其中包含的酸楚与孤独,也只有安睡在白云之上的天国的他知道了……

你可曾知道我怀着怎样的心情从詹牧师家飞奔而出。

你可曾知道我又以多快的速度从家中收拾行李前往火车站。

买到了凌晨一点半的车票,候车厅中有许多躺在椅子上睡觉的人。我睡意全无,想起与徊年即将到来的重逢,竟不由自主地在车站跳起了舞,胸腔仿佛住着一百个跳踢踏舞的小人儿与我共舞。原本遮天蔽日的巨大黑色翅膀仿佛全部变成了白色的天使羽翼,琴师坐在月亮中乘凉,音符顺着指尖飞了。跳舞疲倦了,我便转圈,对着暗色的苍穹放声大笑,直至火车进站,才恢复平静。

我以为自己在这个下午就能够见到徊年。

我以为到时候他就会给我机会让我将一切都说清。

我以为我们会因为这巨大的福祉而拥抱,泪水满面。

我以为自此之后等待我们的便是永远宁静无忧的生活。

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然而我以为,也终究是我以为……

徊年家的楼下被人和车围得水泄不通,救护车的声音直冲云霄,人们纷纷的议论如海潮拍打暗礁般撞击着我的耳膜。我不明就里,一股不祥的预感却涌上心头,溽热空气中的水分让我的汗衫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我心慌意乱地冲上楼,却与两位抬担架的医生撞了个满怀,他们踉踉跄跄几乎摔倒。我连声道歉,本要继续上楼,余光却注意到原本盖在死者脸上的床单斜向一边,露出半张脸——麦色的皮肤呈现出灰色,双目紧闭,虽然鼻梁以下的部分被白色被单盖住,却依旧能够看出这是一张男孩的面孔,一张英俊男孩的面孔,一张我所熟悉的英俊男孩的面孔,曾令我朝思暮想的面孔。

等一等!我突然大叫一声,耳膜被震得生生发痛,眼前在刹那间一片漆黑。

两位医生显然也被我的声音吓到,停下脚步,其中一位吃惊地望着我,你要干什么?

我没有应答,只是久久地站在原地,站在死者面前,想要伸出手将盖在死者脸上的被单完全掀开,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勇气。我深知当那张没有生命迹象的面容完全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刻,便意味着我苦苦盼来的幸福永远地毁灭,这就犹如一张被撕开的纸,一盘被掰碎的CD,一座被引爆的楼房,步入了死亡的沙漠。想到这里,我抬起眼睛望了望两位面露诧异的医生,低声说,没,没什么,对不起,真对不起,是我……是我认错人了,你们走吧。

未等医生们发话,我便继续向楼上走去。

几楼了?二、二楼了。徊年家住在四楼,四楼,对,住在四楼。他会在家的,他知道我今天会来,他已经在门口等着我,并在我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时给我一个惊喜。对,一定是这样的。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乱了我额前的刘海,我下意识地伸手理了理。又上了一层楼,是几楼了?三楼了。我仰起头,只有十几阶的楼梯为何看上去这么漫长,像永远都看不到尽头一样,尽头,尽头是雾茫茫的一片,隐约可以听到人声,嘈杂的人声。

男孩的姓名?

正在调查。

死因?

煤气中毒。

死亡时间?

今早七点至八点,此时一同身亡的还有一名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