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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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鱼鸟 (4)

我沉默地注视着她,一瞬间竟想起了第一次看她唱歌时的情形:她一身黑色衣裤,手指用力地拨电吉他,吉他爆发出玻璃碎裂般刺耳的声音;她一身白色蕾丝纱裙,银色眼影,手握着一枝洁白的百合,赤裸双足走向舞台正中央。一束银色的细碎光芒从天花板照射下来,缓缓飘落的人造雪落满她的头发,她的纱裙,她单薄的肩膀。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中的时候,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而下……相恋的那段日子,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顾我的生活以至于让我每每面对她时都不禁心存内疚……而后来当我决心重返夏城时,她又……如今从她的脸上已看不到丝毫仇恨。也许是应了这句话:爱重反成仇,薄极反成喜。未等我回话,她便自顾自地说,徊年,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这次是为什么回来,哦,我知道了,是为了拿衣服是吗,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真的,都准备好了。亲爱的,你一定饿了吧,对,饿了,饿了,肯定饿了,那我去给你做饭吃。哦,求求你不要拒绝我,好不好,亲爱的,好不好……

我目送眼前絮絮不止的唐卡走进厨房。她从冰箱里拿出三枚鸡蛋,放进锅中,拧开煤气。

我心乱如麻,不知所云,脑海中隐隐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首忏悔诗:

钟声敲响/歌声停止/懂得离别的孩子有了眼泪/一切的悲剧始于/这个夏天

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翻过去。与此同时心底又是多么真挚地希望,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能够如翻动的纸页一样,只要愿意,就永远不要第二次出现。让它随着时光的海浪,一同被埋葬。

徊年的字体依旧不羁而狂放,可是我却偏偏能够从中读出无限的温柔与迟疑,这就仿佛他的性格一般,永远令人捉摸不透,却又时常给人以惊喜。我躺在床上,恍惚中听到了唱诗班轻灵的歌声,隐约可辨钢琴的伴奏,与多年来我在教堂中反复聆听的一样。那歌声像是长了巨大翅膀的白鸟,在湛蓝色的苍穹之上自由地翱翔。父亲生前曾告诉我,善良的人会在天堂得到永生。我把徊年的日记本紧紧地贴在胸前,依稀可辨他的体温——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再也不会有人在与我尚不熟识的情况下住在我家了;

再也不会有人在夜晚为我放各式各样的音乐了;

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被蛇攻击时冲过来把蛇砸死之后嘲笑我了;

再也不会有人在蚂蟥爬到我腿上时想尽一切办法把它驱走了;

再也不会有人……再也不会有了。

偌大的病房,寂寞的阳光洒进来,我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蜷缩在被子中,失声痛哭。

本想把徊年的骨灰带回夏城,却又想起这样一句话:每个人在死前都要回到故乡,落叶归根,而那些不能回去的人将成为漂泊的孤魂,永生永世流放。于是在皑城为他买了一块小小的墓地,将他安葬之后便匆匆回到了夏城,沿途的风景在秋日未来之前便已日渐萧索。来到詹牧师家中,曾经盛开得如火如荼的蔷薇如今已大有颓败之势。詹牧师开门后,见我满面悲伤,仿佛明白了一切。轻轻揽着我的肩膀,他低声说,孩子,主爱你,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感受着老人传递给我的慈父般的温暖,哽咽着说,詹牧师,我想受洗,像我的父亲一样,永远做主的儿女,主会接受我吗?

詹牧师仰起头瞭望天空,低声说,当然,主爱你,主爱所有的人——只是我的孩子,我怕你此刻的话语并不是出自于内心最为真实的愿望,也许你只是因为无法排遣胸中的悲伤,想要寻一个借口以求逃脱。倘若果真如此,受洗便也失去了意义。当你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时,再给我明确的答复。

事实证明詹牧师所言极为正确,在很长一段时日里,我总是无法抑制自己心中因徊年的离去而涌起的悲伤。在教堂司琴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徊年就坐在最后一排注视着我,他的右嘴角依旧微微翘起,桀骜不驯;而每次从教堂出来的时候我也会习惯性地四处张望,仿佛徊年过不了多久就会从白桦林中提着大大的画箱走出来,脸上衣服上满是行将干涸的色彩,我们会如以前一样并排走在路上,他依旧会给我讲很多笑话,有的很可笑有的很无聊,还不等我做出反应他就自顾自地笑起来,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晚上我总是反复地听何勇的《幽灵》,反反复复地听他说“他们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我很想念他们”,继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白天上课的时候总也提不起精神,功课一团糟。那段时间各科老师轮番找我谈话,最初他们都以为我是刚刚进了高中不适应,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见我屡教不改,于是改为厉声斥责。因心中明白自己依旧是在沉溺,所以我默默承受这一切,不愿过多解释。直至有一天林溪突然对我说,浅泽,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自毁前程。我望着林溪,她的神情非常严肃,仿佛要看穿我孤独的灵魂。

她向老师提出与我同桌,我默然许之。以后的日子里,她每天检查我的功课,逼我认真完成作业。课后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用来陪我:和我一同欣赏音乐,我在教堂司琴的时候她就坐在最后一排安静地等待我,在回家的路上与我聊天……她的话题似乎永远都是那么丰富,只是,从来不提徊年。很多时候我们会一同阅读《圣经》,那日重温了多年来一直牢牢盘踞于我内心的故事:

耶和华神所创造的,唯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唯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做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做裙子……

故事读完,望着身旁的林溪,只觉得她的容貌与我的《圣经故事》中的夏娃再度重合。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唇边刚刚生出的柔软的胡须,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逐日强壮的体魄……一股从未有过的迷惘直冲头顶——在《圣经》中,亚当是男性,而夏娃是用亚当的肋骨做就的女性;在现实生活中,我又算是什么?在认识徊年后的这一年多来我所扮演的,又是怎样的一个角色?

那一瞬间我像是突然觉醒了一般,一种潜于体内的能量被不知不觉地唤起,或许将支配我的一生。

不久之后,詹牧师为我主持了受洗。

高三毕业之后,经教会推荐,我进入了皑城神学院——几十年前父亲曾任职的神学院,开始了自己长达六年的进修生涯。学院刚刚翻修过,在天空的映衬之下看上去威严而庄重,爬墙虎盖满了一整面墙,风吹来时像绿色的海浪一样浮动出层层的波浪。

我知道,这就是父亲曾希望我做到的。而如今的我,终究没有让他失望。

再次回到夏城已经是六年之后的事情,那时的我以优异的成绩从神学院毕业并获得牧师资格。置身于偌大的皑城,我仿佛总能听到徊年的喃喃低诉,犹如缥缈入梦的歌声不绝于耳。这就如同我进入高中的第一年,几乎每夜都会在梦里重新目睹徊年的死,他僵硬而冰冷的身体本身便是一个难醒的梦魇,横陈在我尘土飞扬的记忆之中。我本以为在度过了神学院六年漫长的学习生涯之后,自己已蜕变为心绪平然之人,然而当我被告知自己有可能被留在皑城的时候,还是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这么多年来我所谓的忘却,不过是记忆的尘封。所以当我直面这一切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选择逃避。我只能不去触碰有关徊年的记忆,但却无法遗忘哪怕丝毫。

林溪高考结束之后顺利地进入了全国最顶尖的美院攻读设计专业,我们平日里极少打电话,但写信却十分频繁。记得大四有一次她在信中对我说待毕业之后想回到夏城,因为那座城市丝丝入扣的宁静与自己的性格相契合,更何况在这座城市,她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爱与期待。信读到此,我无声叹息,这么多年,她对我的付出始终未变,哪怕她知道,这付出或许就像是沉入大海的金币般再无音讯。

林溪本科毕业之后果然回到了夏城,就职于一家小公司。那时距离我毕业还有两年的时间,在这期间她没有向我提起身旁出现的任何异性,但我知道凭林溪的相貌与性情,追求她的优秀男子定然不在少数。然而我对此并无丝毫伤怀,只是多次回首灰蓝色的成长岁月,不禁感慨命运的安排与光阴的力量,许多时候竟令人无法抗拒。

离开皑城的前一天我去“看望”徊年,他的墓碑依旧非常干净,我轻轻擦拭却发现甚至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将一束洁白的紫罗兰放于他的墓前,寂静而朴素的花朵,在平静与悲伤混杂的空气中默然绽放。我凝视着墓碑上那张熟悉而遥远的英俊面孔,轻声说,徊年,明天我就要离开皑城了。不是我不想经常来这里陪你,而是我无法独自面对我们共同的回忆。

我知道,他从没离开过,他一定就在身边,看着青春看着我,看着所有人一点点老去。

我在那个六月重返阔别了六年之久的夏城,夏城依旧炎热得似着火一般,天空艳蓝。火车站重新翻修了,可熙熙攘攘的人群丝毫不曾减少,令人呼吸困难。纵然已六年未见,我依旧一眼认出林溪。她的眼神一如六年前那般单纯,烫过波浪的头发自然地垂在肩上。她站在我面前羞涩地笑,我突然伸出手臂,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脸颊缓缓摩挲她的头发,在她的耳畔低声问道,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看到了她双眸中沸腾的泪水,以及她绽开的如花般的幸福笑靥,浅泽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说出这句话。

我与林溪一同为父亲扫墓。他的墓碑一直由教会派人照看,因此除了一株看上去非常有生命力的翠绿色的藤蔓植物盘踞在上面之外,墓碑一尘不染。林溪轻声询问是否有必要将那株植物拔掉,我沉吟半晌说,有它陪伴,父亲不会寂寞。我们长久地伫立在墓前,光阴荏苒,我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孤独而忧郁的自己,时常沉溺于痛苦而不自知,然而这一切,都已被时光翻过去,翻过去了。

父亲,我会与林溪共度一生。我说道。

林溪含泪说,父亲,虽然我从未见过您,但您却将自己最珍贵的一件礼物赠给我,除了好好爱浅泽,我无以回报。

我们结婚的日子很快来到。詹牧师在圣保罗教堂为我们主持婚礼。他的头发皓白如银,黑色长袍在阳光下散发出神圣而威严的光芒。他注视着我,你是否愿意娶林溪小姐为妻,无论她丑陋或美丽,贫穷或富有?我转身注视着身穿白色婚纱美如天使的林溪,坚定地说道,我愿意。说罢俯下身,捧着她的脸颊,在她的唇边轻轻一吻……

恢弘的暗红色教堂、在教堂司琴的少年、梦魇般的白桦林、寂落的阳光、爱恨、杀戮、死亡……这一切都是曾经出现在我少年岁月中的风景,它们曾经是那样地鲜活,它们曾经在我记忆的墙壁上熠熠生辉。然而如今,我将它们隐没为一场少年默剧中的布景,以此换来我日后平静的生活。

——END——

事情可以在一天之内改变!

——[印]阿兰达蒂《微物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