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怎么下了雪。
怎么下了这样大的雪。
身后的桦树是高而挺直的,树枝在雪的映衬下冷冷清清地伸展开,未曾留下一片叶子,唯有雪。冷清的、寂寞的、矜傲的雪,堆积在树枝上,以一种决绝而优雅的姿态。树干上错落着深深浅浅的褐色伤疤,一痕一痕,犹如月亮的眼睛。抬头望天,弥天大雪已停,尘埃落定,污垢结痂,天空高远,呈现出一种清澈而奇特的蓝色,那仿佛是胸存着即将离开尘世的决心,对生命的否定,对灵魂的追念,刹那芳华,使人仰面而不能再见。阳光透过树枝,将树林浸染成银白色,与这大地白雪融为一体。
幼年时,父亲曾说,有一位通灵的预言家预言,夏溪是一座永不下雪的镇,若下雪,就是上帝责怒于居住在此的人,灾祸便会降临。父亲的表情甚为严肃,不带一丝笑容。童稚的我因此对雪有着极深的恐惧。但雪的脚步并未因我对其的恐惧而渐行渐远,在这四季温和的南方小镇,雪依旧会隔几年便簌簌下落,把夏溪渲染得静谧苍茫。雪落,我在阁楼上,躲在棉被之中瑟缩不已。待雪停,才惊恐地走到窗边,把手掌长久地贴在玻璃上,冰凉的水伴随着腾起的水汽缓流而下,犹如离人之泪,打湿了我的袖子。从楼梯走下,看到昏暗的客厅中父亲坐在沙发上沉默地抽烟。他常年穿在身上的黑袍比暗夜更为深沉无边。
父亲是镇上教堂的牧师,二十年前自神学院毕业之后获得牧师资格却不愿在大城市的教堂布道,辗转来到这座小镇,认识母亲,随即结婚生子。但母亲给我的全部影像不过是父亲珍藏在檀木盒子中的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盒子表面雕刻着凹凸有致的花纹,散发着温润古朴的光泽。照片上的女子身着对襟衬衫,藏蓝色过膝裙子,黑色软布鞋。秋林一般的发辫垂在腰际,明眸皓齿,嘴角有浅淡的笑容,一如彼时温婉的夕阳。小泽,那便是你的母亲。我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时父亲在身旁低语,我却不知道那时他已病入膏肓。
幼年时代我便隐约知道,父亲虽然年轻,在教会中却拥有极高的威望。他的胸前永远佩戴着一枚银光闪闪的十字架,最初我不以为然,以为每个牧师都会有,可后来从他人口中得知,教会只将银色十字架授予最为杰出的牧师。非但如此,父亲还有一本镀金的《圣经》。他会在晚饭之后走进书房,我偶尔送茶给他,他将翻开的《圣经》平放于书桌上。又看完这么多了么,父亲。看着那散发着金色光芒的书,我低问。不,是随手翻开一页,之后顺着往下看。他的嘴角有淡定的笑容,令我感到温暖。
我在即将消亡的暮色之中观察他的面容,五官舒展,从颧骨到下颌却如同被刀砍斧斫一般,突然地瘦了下去。我不再说些什么,默默退去,合上门。此时父亲却突然咳嗽起来,唯能看到他逆光的影,微微抖动。夕阳将时光拉扯得无限冗长,令我心绪惶惶地沉下。抬起头又是夏溪的深秋,成群的飞鸟拍打着翅膀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透明的伤痕,只剩下忧郁宁静的金色云朵守望着没有翅膀的飞翔。
[贰]
徊年,我想念我的父亲。从前,每晚入睡时,他定然会坐在我的床前为我心平气和地念上一段《圣经》。他的声音温和而坚毅。我笼罩在《圣经》所散发的光泽之中酣然入睡,一夜宁静。我夜夜所梦,唯有唱诗班轻灵的歌声以及父亲布道时慈善而不乏威严的面容。同父亲生活的十二年犹如白驹过隙,恍然即逝,现在想来,未尝不扼腕于自己最初的懵懂无知。父亲令我逐日明白,生是一件伟大的事,而死亡却更加令人耸动敬重。逝者如斯,现在即使想要继续聆听他的教诲,亦不可再得。
徊年将一笔群青色郑重地摆在画布上,浅泽,你是个心事过重的男孩。为何要过分地压抑自己,你本该获得同龄孩子应有的幸福。
认识你,已是我莫大的幸福。
我们在同一片苍穹下画着夏溪镇百年来最为壮丽的雪景。他的寒冷同我息息相关,因此我祈祷自己平静的心绪亦将在他的体内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父亲去世时我十三岁。事实上,在他离去之前已经有足够鲜明的预兆,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的皈依。他以令我错愕不及的速度消瘦衰老,终日穿在身上的黑袍愈发空空荡荡,我甚至怕他会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走。他的确病得太重了。与此同时,他祷告的次数频繁于昔。我时常看到他在深夜沐浴着月光跪在书房祷告,口中念念有词。
纵然如此,他依旧会若无其事地在我入睡之前为我念上一段《圣经》,他的声音是如往昔般的温和坚毅,只是多了几声令我心悸的短促的咳嗽声。
那日黄昏,我犹记得。父亲自午饭之后进了屋便不曾出来,我心中疑惑,推门进去,他倚着床,面孔苍白如纸,双目紧闭,气若游丝。我跪在床前,紧握他的手。那是十二年来第一次握住他的手。父亲虽然疼爱我,可他的身份总令我敬畏不已。可此刻,心底有一个声音喃喃低语道,他已不再是牧者,他唯一的身份便是你的父亲。父亲睁开眼,微微欠起了身子,指着放于屋中一隅的黑色钢琴。小泽,去弹一首钢琴曲。我乖顺地掀开琴盖,拭去浮尘。刚欲转身询问父亲弹奏什么乐曲时,父亲的头已微微垂向了一边。
父亲曾说,人死之后,灵魂会从头部慢慢腾起,围绕肉身转一圈,观望这具即将寂灭的肉体,之后飘向远方。
于是,我弹奏了《安魂曲》,致父亲善美的灵魂。
那夜风雪破了我的门,低回着悲鸣。
教会的人及镇上的信徒得知父亲的死讯后皆来到我家,为父亲举行葬礼之后开始商讨我何去何从。十二岁的我穿着小小的黑色衣服,面容苍白肃穆。我要住在这间屋中,我不会去任何地方。我说。起初他们并不在意,直至最后我几乎是从齿间一字一字地迸出这句话,他们才默然应之。
由于没有任何生活来源,我不得不在教会善款的帮助之下生活了两年。十四岁的冬天,由于父亲生前深得人心,我被安排在教堂司琴。第一次为唱诗班伴奏我便觉得,一个或许会同我此后的生活息息相关之人正在教堂的一隅默默注视着我。但这念头被我瞬间否定,我以为又是自己寂寞成瘾,孤独难耐之下为自己找的慰藉。父亲去世后,家中显得落寂又空旷,夜晚蜷缩在阁楼上,纵然星光为我沐浴,恐惧依旧无法避免。父亲曾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人类都不是孤独的,总会有息息相关的两个人在某一天重逢,在拥抱时洒下灼热而幸福的泪水。
那年的除夕,徊年告诉我,他在第一次陪母亲去教堂做祷告时便被那司琴的少年深深吸引,印象中那小小少年虽已有了成人的骨架,却依旧非常单薄,白色衬衣开了两扣,头发与眼睛都异常漆黑,英俊而落拓。他恍然感到自己心底与生俱来的低喃更为清楚,而一种异常强烈的温暖感应从他的心底迸发出温热的泉,汩汩作响,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纵然时光抹平了岩石的棱角,我亦会记得,那个叫徊年的英俊少年在布道结束之后走到我的面前,替我把钢琴盖合上之后说,我们并不孤独。
[叁]
徊年是在那年秋天同母亲一起从北方搬到夏溪来住的,由于冬天的那次祷告,我们才彼此相识。
父亲去世之后,我最怕的便是过春节。唯记得父亲在世时,忙年总是非常早。腊八之后几天是夏溪镇的集会,父亲会在那日脱下穿了一年的黑袍,换上便装,早早出门,中午回家时手里必然提着一袋糖瓜。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粉,放在嘴里非常粘牙。我爱极了这种零食。
第二天打扫房子,父亲踩在凳子上,用鸡毛掸子掸去屋梁的尘垢。我时常站在一旁,仰头观望。小泽,待会儿灰尘会落到眼里的。我充耳不闻。可有一次,细小尘埃果然落进了我的眼中,一阵措手不及的刺痛令我失声尖叫。父亲立刻从凳子上下来,俯下身,轻轻掀起我的眼皮,一边轻轻地吹一边温和地责怪。除夕之夜,冷清的天空之中陡然绽放了无数绚丽的烟花,倏忽蹿上天空,倏忽沉入永久的寂灭。之后的除夕,我时常在夜晚蜷缩在阁楼里,寒冷而寂寞。探头去看那些美丽却脆弱的花朵,不知为何,却像是在看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自己。
除夕的黄昏,空气寒冷而寂静,街巷悲凉空旷至极,一如我此刻的心情。然而,空旷不过是热闹喧哗之前的序幕,幸福的焰火会在寂静之后骤然爆破。然而我的寂寞却是溪流一般的乐章,家中静得甚至能听见它们在我的血液中汩汩流淌。我坐在窗台上,仰起头凝望窗外的“云”,它们大朵大朵地腾空而起,向我绽放了一片广袤而忧伤的笑靥。我的心荒凉难喻。敲门声在此刻响起,我迟缓地从窗台上下来,打开门,瞬间吃惊得说不出话。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徊年此刻正无比真实地站在我的面前,黑色的风衣将他的身材勾勒得挺拔消瘦。黄昏微弱的光正逐渐与他的瞳人相交融,剔透而闪耀。他高于我,我略微仰头,黄昏渐渐消亡,唯留一抹纯澈的霞。
他说,浅泽,同我回家,我妈妈包饺子给你吃。
我说,好。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明朗地笑了,露出亮晶晶的牙齿,拍了拍我的肩膀。
父亲去世之后,我的第一缕温暖是男孩徊年与他的母亲施予我的,那仿佛是刺破晨雾的曙光,我珍惜不已。除夕的傍晚我第一次见到徊年的母亲,那温柔和善的女人,讲话亦轻柔不已,仿佛怕惊了天上的飞鸟。她笑着对我说,小泽,阿姨给你和小徊包酸笋馅的饺子吃,啊。
从最初暮色降临便稀稀疏疏的鞭炮声终于在深夜达到了高潮,无数流光溢彩的艳丽花朵在墨蓝色的天空中此起彼伏。我与徊年站在屋外,直到所有烟花爆竹声停止,陷入一片沉寂。我仰望恢复冷清与寂静的天空,一片冰冰凉的东西忽而落在了我的脸上。是雪。雪花逐渐落在我的脸上,肩膀上,我的思绪难以遏制地回到两年之前。父亲去世的黄昏,他的头轻轻垂向一边,我为他至为善美的灵魂弹奏《安魂曲》,那夜风雪低回着悲鸣,破了我的门,从此我的身世便犹如浮萍,飘忽不定……
从屋外回来之后我便倒在他的床上,全身无法抑制地颤抖。徊年的母亲试图安慰我,我听到他轻轻对母亲说,让我来。
浅泽,你想念你的父亲,与此同时,雪又令你有种至为深刻而熟稔的恐惧。徊年坐在床沿,轻声说。
我抬起头望着他,心中忐忑。
你在疑惑为何我会知道。实际上,自我仍是一个孩子时便感到心底时刻有一个声音在对我喃喃低语,于是我便笃定地相信在这个世界上除却我的亲人,还有一个人的命运同我息息相关。教堂的那次祷告,我坐在下面,猛然感到心中的低喃更为清晰。你满脸忧伤地司着琴,而你的忧伤我竟然都懂。休戚与共,概莫如是。
原来这些都是真的,我一直以为我听到的低喃是因为孤寂而产生的幻觉。我兀自说道。
男孩徊年突然开心地笑起来,是吗,你也会感应到我的情绪吗?
是的。我淡淡地说道。
那一夜我住在徊年家,与这刚刚相识的小小少年睡在一张床上——他虽然年长我两岁,但我依旧愿意如此称呼他。那时他的笑容是仿若孩童的,有种不染尘世雪霜的美。
[肆]
我从徊年母亲的口中逐渐得知了徊年的诸多事情。他的父亲常年在外经商,母亲惫于繁华的都市生活,于是徊年与母亲一同来到夏溪并在此继续自己的学业。他发狂地热爱美术及诗歌,北方那所被光芒和赞誉笼罩的美院是他不渝的梦想。
在春节之后开学之前的短促时光里,我的身影不再落单,我与徊年在他的房间中一待就是一天。他教我画水粉画、素描、速写;他一字一句地为我念他写的文章与诗歌,纯洁而充满简单的快乐。闲时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淡蓝色的天光从天窗落下倾覆在我们身上。放肆的说笑抑或干净的缄默在我们之间都是美好的。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被自己丢弃在光阴池水中的一团孤寂落寞再也起不了一丝涟漪。
即将开学的时候我才知道,由于南北方课本教材差异太大,本应读高一的徊年不得不重读被描述得骇人不已的初二。男孩的叛逆在初一萌芽最终会在初二达到一个顶峰,更何况寒假之后初二已到了下半学期。如我所料,这群同我年岁相仿的南方男孩对徊年的抗拒从第一天就开始萌芽,逐日趋于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