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选拔人才,以对经书读得多、记得多、记忆力强、略为会写点文章的人,就称为才能出众的秀才和贤良方正了。才能出众的秀才和贤良方正,是公卿的人选。对经书不一定读得多、记得多,会写点文章,又曾学过诗赋的,就称为进士。进士中才能高的,也是公卿的人选。这两种人选所有的技能,不能做公卿,这是不用论证就可知道的。社会上议论国事的人,却认为我们常用这个办法取天下的士人,他们的才能可以做公卿,公卿也常从这里产生,就不必效法先王选拔人才的方法就可以得士了。这也是不合道理的。先王的时候,用尽选拔人才的办法,还怕贤能的人难得选上来,不贤的人混在其中。现在完全废弃了先王选拔人才的办法,驱使天下的人才都成为贤良、进士、士的才能可以做公卿的,固然适宜为贤良、进士,而贤良进士有时也有才高可以做公卿的。然而不贤之人,如果会点小技小道的学问,以此进到做公卿,而才能可以做公卿的,因困于没有用处的学问,因此在民间默默无闻地死去,大约有十分之八九。古代君主,他所慎重选择的,就是公卿了,公卿既已选得所需的人,就可以依靠他推举志同道合的人,聚集到朝廷中来办事,那么朝廷里各个机构各个部门,就不会得不到所需的人了。现在如果让不贤的人,侥幸得到公卿的位置,依靠他们推举同类的人,聚集到朝廷里来做官,这样朝廷就多是不贤的人,即使有贤能智慧的人,也往往得不到帮助,工作起来非常困难,不能按照他的意愿办事。再说,公师中有不贤之人,既然把他们的同类推举上来,聚集在朝廷里当官;那么朝廷里不贤之人,又推举他们的同类充当四方的专便;四方的专使又各推不贤之人去掌握州郡。那么朝廷即使制定了官吏犯罪,推举人也连坐的法令,难道就靠得住吗?这个法令正好成那些不贤的官吏利用的条件。其次,九经、五科、学究、明法这些科举的科目,朝廷本来就已担心这些东西对治国无用,只是对参加考试的人略为测验一下几部儒家经典的精神和原则罢了。测试儒家经典大义的结果,并不比过去的好,现在朝廷又开明经科选拔人才,企图引进用儒家经典来管理国家的人才。然而明经科选拔的,也是能背诵儒家经典又会写点文章的人就入选了。那些通晓先王治国的基本精神,可以用于治理天下国家的人,未必能通过明经之选选拔出来。其次,因父兄当官荫恩袭爵的贵族世家子弟,学校不教给他们道理和技能,主管官员不考问他们的才能,父兄不保证他们的品行端正,朝廷就授给他们官职,并任用来办事。周武王伐纣时,历数纣王的罪过,就有“凭着家世任用为官吏”这一条。凭着家世任用为官吏,不考察他们的才能和品行,这是纣王乱政亡国的原因,这是古代太平盛世所没有的情况。其次是九品以下不入品的流外官吏。朝廷本来就把们挤在顾及廉耻之外,又限制了他们上进的道路。却又把管理州县的事属托给他们,使他们居于士人和百姓之上,这难道说是贤能的人去治理不贤的人吗?以我在外做官所接触到的情况看,一路几千里之内,在州县官吏之中,出于流外的人,往往有的是,但可以委托他们办事的,几乎没有二三个,但要防范他们干坏事的,却到处都是。古代人,有贤能与不贤的分别,却没有九品与流外的区别,所以孔子是圣人,却曾作过季孙氏的家臣,即使作小吏,但也不妨碍他做公卿。到后世才有品内与流外的区别,凡是在流外的,他们想要有所成就,本来早已列入廉耻之外,也就有高人一等的志气了。由于近代风俗流于萎靡,有人虽具有士大夫的才能,有进取的条件,朝廷又曾用礼义之士非励过他们,然而到晚年最后一段路程,往往被引诱去干坏事,更何况那些平素立身处世,就没有高人一等的志气,被朝廷本来就排斥于廉耻之外,限制了他们进取的人呢?他们居千人民之上提任职务时,肆意作恶,违法乱纪,本来就在情理之中的了。至于守卫边疆、保卫宫廷的人选,我早已谈过它的央误了。凡此种种都是选拔人才的原则方法不对的结果。
当今选拔人才既没有正确的原则方法,至于任用人,又不问他的品德适不适宜,只问他考得功名的先后,不论他的才能是否相称,只论他历来任职有多少。以文学选拔的,却派他去管理财政。已经派他管理财政了,又转派他去管理监狱。已派他管理监狱了,却又转而派他去掌管礼仪。这样,对一个人要求他具备各种官吏的职能,就是很适宜的人才也是难做到的。要求一个人做他所难做到的事,那么能做到的人就少了。能做到的人很少,于是一个接一个都不去做了。所以派他去掌管礼仪,他也不曾为不知礼仪而担忧,因为现在这些掌管礼仪的人都是不曾学过礼仪的缘故。派他去管理监狱,他并不因不懂刑狱为耻,因现在管理监狱的人,都未曾学过刑狱的缘故,天下的人,也已沾染上不守教化的毛病,屈服于旧风俗,见朝廷任用官员,如果不是那样的资历和任职的先后顺序,就相互议论和讥笑他,至于使用人才不恰当,却不曾有人非难过。再说在职的官吏多次调动,不能久任其官,所以上面不能熟悉了解他工作的情况,下面的人不肯服从他并安于接受他的管教,贤能的官吏,他的事业等不到成功,不贤的人,他的罪过不至于暴露。至于迎新送旧的辛劳,做官就与文书打交道,官员调动频繁,就与文书绝缘的流弊,本来就是危害较小的,不值得一一全都数出来。设置官吏大都应当长久专任一职,至于边远地区的、担任重要职务的,尤其适宜于久任其职,而后可以责成他有所作为。而当今尤其不能久任这个官,往往几天就调动了。
选拔人才既已未加详尽考察,使用人才既已不当,安排既不长久,至于任用又不专一。又用法令一一约束他们,使他们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办事,我固然知道在职的官吏多数是不称职的人,略为给予他们的权力,如果不是用法令对他们一一加以约束,就会放纵自己而无所不为。虽然如此,但是如果在职的官吏是不称职的人,要想依靠法令制度来治理,从古到今,未有能治好国家的。即使在官员都很称职,又处处用法令来束缚他,不让他能按自己的意愿去办事,从古至今,也未有能治好国家的。选拔人才既未详加考察,使用又不得当,安排既不长久,任用又不专一,又用法令一一加以束缚,所以即使贤人在位,能人在职,与不贤又无能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情况既是这样,所以朝廷明知这位贤能的官吏能胜任这一职务,如果资历不到,就不能选拔来任职,即使选拔上了,官吏们也不服。明知这个官吏没有才能又不贤,如果他有犯罪,被上级官检举,朝廷也不敢以不能胜任其职就撤换他,即使撤换了,官吏还是不服,他确实不贤又无能,然而官吏们却不服,这是为什么呢?因所说的贤明有才能的人担任这一官职,与不贤又无能的提任这一官职,并没有什么不同的缘故。我前面说过不能只委任官员的职务,而不用刑法来惩罚他不尽职,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教育、培养、选拔、任用人才方面,有一个方面的原则方法不对,就足以毁坏天下的人才,何况现在这四个方面都有弊病呢?在职官吏中没有才干、办事苟且马虎、不负责任、贪婪卑鄙的人,多得数不胜数,在民间,也少有可以任用的人才,这就不足奇怪了。《诗经·小雅·小旻》里说:“现在国家的乱事,虽然没有安定,但也有明智的人,也有愚昧的人,老百姓虽不很多,但里面也有聪明的人,有智谋的人,有守规矩的人,有服从治理的人,但他们都像泉一样流失了,怎么能不相继沦丧败亡呢?”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在职的官吏人才不足,在民间也少有可用人才,岂止先王之政不能实行,国家的重托,边疆的守卫,皇上能够长久依靠天赐幸运,而无突然事变的忧虑吗?汉代的张角,三十六万人同日起义,他们所在的州郡地方政府和诸侯国,没有能发觉他们组织起义的密谋;唐代的黄巢,横行天下,他们所到的地方,那里的官军和官吏没有敢抵抗他们的。汉朝、唐朝所以灭亡,祸患就从这里开始,唐朝既已灭亡,国家衰微不振,一直到五代,武夫掌握着大权,贤人隐遁沮丧,看不到他们了,当权的官吏不再有知道君臣道义、上下礼仪的了。在那个时候,改朝换代,比下棋还要容易,老百姓惨死在战乱之中,转移时侥幸不死在山沟里的没有几个了!治国的人才不足,祸患就有如此的严重,当今公卿大夫,不肯为皇上作长远打算,为国家千秋万代筹划,我深切地感到不解。从前晋武帝司马炎只顾眼前不肯为子孙作长远打算,当时在职的官吏也都苟且迎合,随便取悦于人,风俗败坏已尽,抛弃礼义,舍弃法制,上上下下都错了,却不认为不对,有识之士固然知道天下必将大乱了。在这以后,果然全国大乱,中国被夷狄分裂割据,长达二百余年。我想太祖、太宗、真宗皇帝把祖宗神灵托付给皇上,就是想千秋万代享受祭祀,老百姓永远得到保护。我请求皇上接受历史上汉、唐、五代所以灭亡的教训,用晋武帝苟且因循的惨祸来惩戒自己,明明白白地告诉大臣们,考虑怎样造就天下人才这件事,要有长谋远虑,计算要周详,逐步加以推行,希望能符合目前形势的变化,不辜负先王的期望,那么天下的人才用都用不完了。人才用不完,那么皇上还有什么要求不能实现,想干什么事情做不成功的呢?有长远谋虑,计划又周详,逐步推行,那么造就天下的人才就很容易了。
我最初读《孟子》的时候,见孟子说实行王政很容易,心里就认为的确是这样。等到读到孟子与慎子论齐、鲁封地的时候,认为先王制定诸侯国的封地,大多不过方圆百里,认为当今有王者出现,那么诸侯国的土地,有方圆一千里,有方圆五百里的,都将减少到方圆数十百里而后止。于是怀疑孟子虽然贤能,他的品德和智慧足以统一天下,又怎么能不使用战争,使拥有方圆数百里千里的强大的诸侯国,一旦甘于减少他们土地的十分之八九,近于先王时候的诸侯国呢?到后来,我看到汉武帝采用主父偃的“推恩”之策,下令诸侯王的土地全部得推恩分给他的子弟,由汉朝朝廷亲自给他定称号官爵,分别直属汉朝中央。于是诸侯王的子弟,各分封有土地,而原来那些势力强土地多的诸侯国,终于因分封土地而变得弱小。然后我才懂得深谋远虑,计划周详,逐渐推行,那么大的诸侯国可使它变小,势力强的诸侯国可使变弱,不至于使国家发生倾覆,变乱、败亡的事端。所以孟子的话没有说错。何况现在要想变法革新,形势不像孟子想要做时那样难了。所以我说深谋远虑,计划周详,逐渐推行,那么做起来就很容易了。
然而先王治理天下,不怕人不去做,只怕人没有能力去做,不怕人没有能力去做,只怕自己不自勉。什么叫不怕人不去做,只怕人没有能力去做?按人的常情,希望得到好品行、好名声、高官、厚禄,先王能掌握这些来管理天下的官吏。天下的官吏,有能遵守先王的意旨去管理国家的,那么就把他所愿得到的赏赐给他。官吏没有这种能力就算了,如果有这种能力,那么谁又肯舍弃所愿得到的东西,不自己努力成为人才呢?所以说,不怕人不去做,只怕人没有能力去做。什么叫不怕人有能力去做,只怕自己不自勉呢?先王的法度,在对待人才方面已尽善了。除了愚笨得不能改变的人以外,没有不能做到的。如果没有十分真诚地为天下忧虑的心思,就不会有身体力行用实际行动起来响应的人。所以说,不怕人没有能力去做,只怕自己不自勉。皇上确实有意要造就天下的人才,那么我希望皇上努力自勉。
我又看到朝廷过去也想有所作为,有所变革,开始时对各种利害关系,考虑得不太成熟,可是一有投机取巧、因循守旧的人不高兴,出来反对,就停止不敢做了。要知道法度建立起来了,没有一个人能单独幸免的。所以先王的治国主张虽然对天下有利,但当他继承前代遗留下来的流弊时,投机侥幸风气仍流行时,要创立法制,没有不艰难的。他所创立的法制,那些投机侥幸的人也只好顺从和奉行它,没有什么抵触,先王的法令制度,至今仍保存着,没有废弃。正因创立法制很艰难,投机侥幸的不肯顺从和奉行它,所以古人想要有所作为,没有不先用武力征讨杀戮,然后才得以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的。《诗经·大雅·皇矣》说:“周朝军队一到,便攻打过去,冲锋过去,那崇国的命运便断绝了,便灭亡了,从此以后,四方各国,便没有敢违抗周朝的了。”这些话就是说的周文王先用武力征讨杀戮,然后才得以将自己的政治主张遍行于天下。先王想要创立法令制度,以改变衰败的风俗习惯,造就人才,虽然武力征讨杀戮的困难,但还是忍心去做了,认为不这样做,便不能有所作为。直到孔子的时候,以个人去游说诸侯,所到的地方,就使那里的君臣都抛弃他们当时的风俗习惯,扭转当时的礼仪道德,加强薄弱的地方,往来奔走,风尘仆仆,结果为列国所困,终于被驱逐出列国。然则孔子也始终不改变自己的主张,认为不这样,不能有所作为。这样坚守自己信念的精神,是与文王相同的。在上古时代的圣人中,没有人能比得上周文王的,在后来的圣人中,没有人能比得上孔子的。要想有所作为有所变革,要做的大概都是这样干的,今天皇上有天下的权势,处在先王的位置,要创立法令制度,没有武力征讨杀戮的困难。虽有投机侥幸的不高兴,出来反对,但却抵不过天下服从欢迎改革的人多。然而一有因循守旧、投机侥幸的人出来说几句不高兴的话,就停上变法革新,就困惑了,拿不定主意了。皇上果真有意造就天下的人才,我希望您决断地干下去。
深谋远虑,计划周详,逐渐推行,努力促成,果敢决断,如果还不能造就天下人才,以我所知,从来还没有过。
然而我的这些主张,是因循守旧的人不讲的,现在那些议论国事的人,认为这些都是脱离实际的陈词滥调。我看近来士大夫要想尽心尽力帮助朝廷的人是有的。他们的意思是,所有利和害的方方面面如果没有安置妥当,就认为要变革在当前是行不通的,士大夫既用这个看法来迎合世俗,朝廷选用官吏要求,也不过如此。至于根本的道德伦常、法令制度、礼仪关系,这些先王所致力研究和遵守的,他们是不会注意的。一有谈到这些,他们就群起嘲笑,认为这是脱离实际的陈词滥调。现在朝廷专心于权衡利害关系的一切细节,负责官员把法令停留在公文往来,已经不是一天的事了。然而它的成效早就看到了。他们所说的脱离实际的陈词滥调,希望皇上也稍为留心观察一下就知道了。从前,唐太宗贞观初年,大臣们对治国方针,各有不同看法,如封德彝之流都认为不杂用秦朝、汉朝的治国办法,就治不好天下。能研究思考先王的治国经验,用来开导唐太宗的只有魏郑公一个。他所提出的政策措施,虽然未能完全符合先王治国的精神,但就大体来看可以说是符合的了。所以能在几年之间,天下几乎不用刑法,因为很少有人犯法,国家安宁,蛮夷顺服,自夏、商、周三王以来,没有过这样的太平盛世。唐太宗初年,天下的风气,同现在差不多,魏郑公的话,在当时被说成是脱离实际的陈词滥调,然而它的效果却是这样的好。贾谊说过:“现在有人说用道德教育人民,还不如推行法令制度好。这些人为什么不拿商朝、周朝、秦朝、汉朝的事实来看看呢?”然而现在唐太宗的事实也就可以拿来看看了。
我荣幸地向皇上回报任职情况,不自知才能平庸,不能称职,涉及国家大事,确实是因受皇上任用,应当回报的缘故。我说在职官员人才不足,不能符合朝廷任用的心意,朝廷任用的官吏,有的用得也不合理,官吏不能人尽其才,这也是我出外任事时了解到的情况,皇上宜及早知道的。解释这一番话,粗略地列举一两条利弊,有玷污皇上的聪明,最终对国家也没什么补益,无非是表明我侍奉皇上那种诚恳深切的心意。希望皇上详加思考,选择其中可行的来实行,那就是天下很大的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