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王安石继上万言书之后,又写了《上时政疏》。
这篇奏章从另一角度,即从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的角度,来论述宋朝变法革新的迫切性。这篇奏章的中心内容,是从分析晋武帝司马炎、梁武帝萧衍、唐明皇李隆基等古代君主丧失政权的历史事例,引出“因循苟且,逸豫无为”必然招致危亡的结论。使仁宗感到变法革新的迫切性,“有为之时,莫急于今日。过今日,则臣恐亦有无所及之悔。”立即着手变法,“众建贤才”,“大明法度”。
【原文】
年月日,具位臣某昧死再拜上疏尊号皇帝陛下[1]:臣窃观自古人主享国[2]日久,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3],虽无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尝不乱。自秦已下,享国日久者,有晋之武帝[4]、梁之武帝[5]、唐之明皇[6]。此三帝者,皆聪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享国日久,内外无患,因循苟且,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趋过目前,而不为久远之计,自以祸灾可以无及其身,往往身遇灾祸而悔无所及。虽或仅得身免,而宗庙[7]固已毁辱,而妻子固以困穷,天下之民固以膏血涂草野[8],而生者不能自脱于困饿劫束之患矣。夫为人子孙,使其宗庙毁辱;为人父母,使其比屋死亡,此岂仁孝之主所宜忍者乎?然而晋、梁、唐之三帝以晏然[9]致此者,自以为其祸灾可以不至于此,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
盖夫天下至大器[10]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非众建贤才,不足以保守。苟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则不能询考[11]贤才,讲求法度。贤才不用,法度不修,偷假岁月[12],则幸或可以无他,旷日持久[13],则未尝不终于大乱。
伏惟皇帝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然享国日久矣,此诚当恻怛忧天下,而以晋、梁、唐三帝为戒之时。以臣所见,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谓能得贤才,政事所施,未可谓能合法度。官乱于上,民贫于下,风俗日以薄,才力日以困穷,而陛下高居深拱[14],未尝有询考讲求之意。此臣所以窃为陛下计,而不能无慨然者也。
夫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15],可以徼幸一时,而不可以旷日持久。晋、梁、唐三帝者,不知虑此,故灾稔祸变,生于一时,则虽欲复询考讲求以自救,而已无所及矣!以古准今,则天下安危治乱,尚可以有为。有为之时,莫急于今日。过今日,则臣恐亦有无所及之悔矣。然则以至诚询考,而众建贤才,以至诚讲求,而大明法度,陛下今日其可以不汲汲[16]乎?《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弗瘳。[17]”臣愿陛下以终身之狼疾[18]为忧,而不以一日之暝眩为苦。
臣既蒙陛下采擢,使备从官[19],朝廷治乱安危,臣实预其荣辱。此臣所以不敢避进越之罪,而忘尽规之义。伏惟陛下深思臣言,以自警戒,则天下幸甚!
【注释】
[1]陛下:对帝王的尊称。陛(bì),帝王宫殿的台阶。称“陛下”,表示对皇帝的尊敬。[2]人主享国:人主,皇帝。享国,享有国家的统治权,指皇帝在位之年。
[3]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十心真诚地为天下忧虑的心思。至诚,最真诚。恻怛,忧伤,同情。《礼记·问丧》:“恻怛之心,痛疾之意。”[4]晋之武帝:晋武帝司马炎(公元236—290年),是晋朝的建立者,在位26年。在位时,规定按官品高低占田,准许依官品荫庇亲属,不纳赋税,加强了门阀制度,又大封宗室。生活荒淫。死后不久,全国就重新陷入分裂混战局面。[5]梁之武帝:梁武帝萧衍(公元464—549年),南朝梁的建立者,公元502—549年在位,在位47年。他迷信佛教,不理政事。后来叛将侯景引兵渡江,攻破都城,他被包围,饿死在南京的台城。[6]唐之明皇:唐明皇李隆基(公元685—762年),公元712—756
年在位,在位44年。初期他整顿后周弊政,社会经济得到发展,史称“开元之治”。晚年任用李林甫、杨国忠执政,政治腐败,爱好声色,造成“安史之乱”,几乎亡国。[7]宗庙:皇帝祭祀祖宗的庙宇,象征封建国家。[8]膏血涂草野:血肉涂满草野。指人民死于战乱。[9]晏然:安然,安逸的样子。[10]大器:宝贵的器物。这里比喻国家政权。《荀子·王霸》:“国者,天下之大器也。”[11]询考:询问考查。[12]偷假岁月:偷闲过日子。[13]旷日持久:空废时日,拖延很久。[14]高居深拱:高高在上,无所事事。深拱,两手交叉合抱,比喻无所作为。[15]逸豫而无为:享乐安逸,无所作为。[16]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17]若药不瞑眩,厥疾弗瘳:这是《尚书·说命》篇里的话,意思是:如果吃了药不感到头昏眼花,他的病就不会痊愈。瞑眩,昏乱。厥,其。瘳,病愈。[18]狼疾:凶险的疾病。《孟子·告子上》:“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人也。”[19]从官:侍从官。1061年王安石任知制诰,给皇帝起草文件,即侍从官。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备位充数的臣子安石冒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我看自古以来的君主,在位时间长了,如果没有最真诚地为天下忧虑的心思,虽然没有暴政酷刑加害给百姓,天下也未尝不乱。从秦朝以来,在位时间长的君主,有晋武帝、梁武帝、唐明皇。这三位皇帝都是很聪明、有智慧、有胆略,建立过功业的君主。但他们在位时间长了,没有内忧外患,便因循守旧,苟且偷安,没有最真诚的忧虑天下的心思,只顾度过眼前,而不为长远打算,自以为灾祸不会落到自己身上,却往往灾祸临头才后悔不及。虽然有的个人仅得幸免,而祖宗宗庙却已受到损坏和污辱,妻子儿女却已穷困,天下人民却因战乱血肉涂满草野,活着的人也不能摆脱困苦饥饿劫夺的灾难。作为先王的子孙,使祖宗庙宇受到毁坏污辱,作为人民的父母,使人民大批死亡,这难道是一个仁孝的君主应该忍受的吗?然而晋、梁、唐三位皇帝,却在安逸中导致这样的结果,还自认为灾祸不会到这个地步,却不知灾祸忽然降临的缘故。
作为天下大器的国家政权,不大力申明各种法令制度,不足以维持它,不大量选用贤才,便不能保住它。假如没有最真诚忧虑天下的心思,就不能去询问考查贤才,讲求法令制度。有贤才不用,法令制度不修理,偷闲中过日子,即使一时侥幸不出问题,但旷日持久的拖延下去,最终一定闹出大乱子的。
我想皇帝陛下有恭敬俭朴的品德,有聪明睿智的才能,有爱民爱物的诚意。然而在位时间长了,已到了应该忧虑天下大事,以晋、梁、唐三帝作为警戒的时候了。以我看来,现在朝廷的官位,不能说已经得到了贤能的人才,政策的制定和施行,不能说已经符合法度。官吏在上面乱作威福,人民在下面遭受贫困,社会风气一天比一天败坏,财力物力一天比一天穷困,而皇上高高在上,无所事事,不曾有询问考察人才,讲求法度的意思。这就是我私下为皇上打算,不能没有感慨的原因。
因循守旧,苟且偷安,贪图安逸,无所作为,可以侥幸一时,但不能维持长久。晋、梁、唐三位皇帝,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灾难祸变一旦发生,即使想再考察人才,讲求法度,以图自救,却已来不及了!以古鉴今,这对天下安危治乱,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有所作为的时机,没有比今天更急迫的了。今天的时机一错过,我担心来不及后悔了。那么用最真诚的心去询问考察人才,培植大批人才,用最真诚的态度去讲求法度,确立严明的法度,这些,陛下现在还可以不抓紧吗?《尚书》说:“如果吃了药不感到头昏眼花,他的病就不会痊愈。”我希望陛下能以终身最凶险的疾病担忧,不要为一天的头昏眼花叫苦。
我既蒙陛下提拔任用,让我担任侍从官,朝廷的治乱安危,也关系到我的荣辱。这就是我所以不敢避免越权上书之罪,而忘了尽力规劝的责任的缘故。我想皇上如能深思我的话,用来警戒自己,那么就是天下的大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