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王安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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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本朝百年无事劄子(1)

【题解】

《续资治通鉴》卷六十六载,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四月,“诏翰林学士王安石越次入对。帝问为治所先。对曰:‘择术为先。’……又问安石:‘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粗致太平,以何道也?’安石退而书奏。”所写奏章,即这篇《本朝百年无事劄子》。宋朝自宋太祖建隆元年(公元960年)建国,至此已有109年。此举成数一百年。劄子,即札子,上皇帝的奏章。本文主要阐述了宋仁宗在位四十一年(1023—1063年)政治措施的得失。指陈时弊,深刻中肯。全文纲举目张,结构严密,是王安石政论文的代表作之一。

【原文】

臣前蒙[1]陛下[2]问及本朝所以享国百年[3]、天下无事之故。臣以浅陋[4],误承圣问,迫于日晷[5],不敢久留,语不及悉[6],遂辞而退。窃[7]惟念圣问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无一言之献,非近臣[8]所以事君之义,故敢昧冒[9]而粗有所陈。

伏惟[10]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11],而周知人物之情伪[12]。指挥付托,必尽其材;变置施设,必当其务[13]。故能驾驭将帅,训齐[14]士卒,外以扞夷狄[15],内以平中国。于是除苛赋[16]、止虐刑[17],废强横之藩镇[18],诛贪残之官吏[19],躬以简俭为天下先[20]。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21]为事。太宗承之以聪武[22],真宗守之以谦仁[23],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24]。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

仁宗在位,历年最久。臣于时实备从官[25],施为本末[26],臣所亲见。

尝试为陛下陈其一二,而陛下详择其可,亦足以申鉴于方今[27]。伏惟仁宗之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而忠恕诚悫[28],终始如一。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29],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30],而终不忍加兵。刑平而公,赏重而信,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31],而不蔽于偏至之谗[32]。因任[33]众人耳目,拔举疏远[34],而随之以相坐之法[35]。盖监司[36]之吏,以至州县,无敢暴虐残酷,擅有调发,以伤百姓。自夏人顺服[37],蛮夷遂无大变,边人父子夫妇,得免于兵死,而中国之人,安逸蕃息[38],以至今日者。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39],莫敢强横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闾巷之人[40]。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骁雄横猾[41]为兵,几至百万,非有良将以御之,而谋变者辄败。聚天下财物,虽有文籍[42],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钩考[43],而断盗者[44]辄发[45]。凶年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46]辄得。此赏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能大擅威福,广私货赂,一有奸慝[47],随辄上闻。贪邪横猾,虽间或见用,未尝得久。此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自县令京官以至监司台阁,陛擢[48]之任,虽不皆得人,然一时之所谓才士,亦罕蔽塞[49]而不见收举者。此因任众人之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50]之日,天下号恸[51],如丧考妣[52

]。此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终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53],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54],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55]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56]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历叙[57]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58]之亟,既难于考绩[59],而游谈之众[60],因得以乱真[61]。交私养望者[62]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63]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繇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64]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埸[65]之权。宿卫[66]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67]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68]。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69]夷狄昌炽[70]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71],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盖累圣[72]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悫,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73],承无穷之绪[74],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75],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臣不敢辄废将明之义[76],而苟逃违忌之诛[77],伏惟陛下幸赦[78]而留神,则天下之福也。取进止[79]。

【注释】

[1]蒙:受到。这是尊敬对方的口气。[2]陛下:对皇帝的尊称。[3]享国百年:享,享受。享国,这里指宋王朝的统治。宋朝自太祖开国(公元960年),经过太宗、真宗、仁宗、英宗到神宗即位(1067年),共一百余年。[4]臣以浅陋:由于我的学识浅薄。[5]迫于日晷:限于时间。日晷(guǐ),日影,用以指白天的时间。[6]悉:详尽,详细。[7]窃:私下。自谦的口气。[8]近臣:左右侍从之臣。这时王安石任翰林学士,是侍从官。[9]昧冒:即冒昧。[10]伏惟:恭敬地想到。古代下对上陈述意见时表示尊敬的说法。[11]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时:太祖,赵匡胤,宋朝开国君主(公元927—976年)。躬,自身、亲身。这句意思是:太祖本身具有最高的智慧和独到的见解。

[12]情伪:真情与假意。[13]当其务:适合事情的需要。[14]训齐:通过训练,使其齐心合力。[15]扞夷狄:抵抗外族以捍卫国家。

扞,捍的异体字。[16]苛赋:赋,田赋。苛赋,繁重的田赋。《宋史·太祖本纪赞》称赵匡胤“务家兴学,慎罚薄敛,与世休息”。[17]止虐刑:宋太祖“注意刑辟,哀矜无辜,尝叹曰:‘尧、舜之时,四凶之罪止于投窜。先王用刑,盖不获已,何近代宪网之密耶?’故自开宝以来,犯大辟,非情理深害者,多得贷死。”

[18]废强横之藩镇:唐朝设置节度使镇守各地,谓之藩镇。玄宗以后,藩镇强大,长期发生叛乱,直到唐末。这里是说废除藩镇的实际兵权,节度使成为虚设。[19]诛贪残之官吏:《宋史·刑法二》:“乾德伐蜀之役,有军大校割民妻乳而杀之,太祖召到阙,数其罪。近臣营救颇切,帝曰:‘朕兴师伐罪,妇人何辜,而残忍至此!’遂斩之。”“开宝四年,王元吉守英州月余,受赃七十余万。帝以岭表初平,欲惩掊克之吏,特诏弃市。”[20]先:带头,作榜样。[21]安利元元:使百姓安定和得到好处。元元,百姓。[22]太宗:赵匡胤的弟弟赵匡义。聪武:聪明勇敢。[23]谦仁:谦和仁爱。[24]无有逸德:没有失德,即没有什么过错。[25]臣于时实备从官: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王安石任知制诰,代皇帝起草文件,是侍从官。于时,在当时。[26]施为本末:一切措施的经过和原委。[27]申鉴于方今:引申来作为对当前措施的供鉴。[28]诚悫(què):诚恳。[29]断狱:判决案件。生之:使之生,即使他活。[30]弃财于夷狄:指用献币纳绢的办法向辽夏等北方民族统治者屈服妥协。[31]公听并观:多听多看。[32]偏至之谗:片面的谗言。[33]因任:依靠。[34]拔举疏远:提拔和自己疏远而有德才的人。[35]相坐之法:相坐,牵连犯罪。坐,犯罪。这里指推荐别人做官,如果被荐人犯了罪,推荐的人也得连带以犯罪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