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王安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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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伯夷

【题解】

伯夷、叔齐是殷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想立叔齐。他死后,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说立叔齐是父亲的命令。他就逃走了,叔齐不肯做国君,也逃走了。听说西伯侯姬昌善养老,他们就去归西伯侯。他们的高风亮节为人们所称颂。司马迁作《伯夷列传》,说武王伐纣时,伯夷叔齐叩马而谏,进行阻止,周朝统一天下后,又义不食周粟。韩愈进一步发挥,作《伯夷颂》,歌颂伯夷阻止武王伐纣是“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的豪杰之士,如果没有他们两个人,后世的乱臣贼子就会接踵而至。

王安石从两个方面驳斥了司马迁和韩愈的观点。一是引用孔孟对伯夷的高度评价,立为标准。而后指出,商衰,纣王以不仁残天下,天下的人都痛恨纣王,尤以伯夷为最突出。武王伐纣,倡义于天下,难道伯夷独立以为非?纣之为君,不仁。武王之为君,仁也。伯夷固不事不仁之纣,以待仁而后出。武王是仁君,伯夷又不事之,岂不太矛盾吗?这说明叩马而谏,与伯夷一贯的思想行为是不一致的。因此是值得怀疑的。二是从年龄来分析,伯夷决定归西伯侯的时候,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从北海要到文王的都城去,要走数千里,这是很困难的。从文王兴起,到武王伐纣,又是十多年,到那时有理由认为伯夷已不复存在了。这就否定了武王伐纣,伯夷叩马而谏的说法。本来这是无古文献可考的事,是千年后司马迁编出来的说法,韩愈更加以发挥,就越走越远。所以,王安石的结论是伯夷的高风亮节早为圣贤辩明,而后世抑着偏见独识的人,另立异说,失去了做学问的根本。这就否定了韩愈的《伯夷颂》,指出韩愈立说的根本错误。再说,武王伐纣,公认为是合符民意民心,推动历史前进的,叩马而谏,阻止伐纣,就成为阻挡历史潮流了。韩愈对阻挡历史潮流的行动大颂特颂,可见韩愈在政治上是落后的、保守的。因此,他是颂错了。王安石在政治上的见解,就比韩愈敏锐、高明得多。

【原文】

事有出于千世[1]之前,圣贤辩之甚详而明。然后世不深考之,因以偏见独识,遂以为说,既失其本,而学士大夫共守之不为变者,盖有之矣,伯夷是已。夫伯夷,古之论有孔子孟子焉。以孔孟之可信,而又辩之反复不一,是愈益可信也。孔子曰:“不念旧恶,求仁而得仁,饿于首阳之下,逸民也。”[2]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不立恶人之朝。避纣,居北海之滨,目不视恶色,不事不肖,百世之师也。”[3]故孔孟皆以伯夷遭纣之恶,不念以怨,不忍事之,以求其仁,饿而避,不自降辱,以待天下之清,而号为圣人耳。

然则司马迁以为,武王伐纣,伯夷叩马而谏,天下宗周而耻之,义不食周粟,而为采薇之歌[4]。韩子因之亦为之颂[5],以为“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

[6],是不大然也。夫商衰而纣以不仁残天下,天下孰不病纣?而尤者,伯夷也。尝与太公闻西伯善养老,则往归焉[7]。当是之时,欲夷纣者,二人之心岂有异耶?及武王一奋,太公相之,遂出元元于涂炭之中,伯夷乃不与,何哉?盖二老,所谓天下之大老,行年八十余,而春秋固已高矣。自海滨而趋文王之都,计亦数千里之远。文王之兴,以至武王之世,岁亦不下十数,岂伯夷欲归西伯而志不遂,乃死于北海耶?抑来而死于道路耶?抑其至文王之都,而不足以及武王之世而死耶?如是而言,伯夷其亦理有不存者也。且武王倡大义于天下,太公相而成之,而独以为非,岂伯夷乎?天下之道二:仁与不仁也。纣之为君,不仁也;武王之为君,仁也。伯夷固不事不仁之纣,以待仁而后出。武王之仁焉,又不事之,则伯夷何处乎?余故曰:圣贤辩之甚明,而后世偏见独识者之失其本也。呜呼,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时,其烈岂独太公哉?

【注释】

[1]千世:古称三十年为世。千世即言其久远。[2]“孔子曰”句:《论语·公冶长》:子曰:“伯吏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论语·述而》:“(伯吏)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论语·微子》:“逸民、伯夷、叔齐……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3]“孟子曰”句:《孟子·公孙丑》: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又《孟子·离娄上》:孟子曰:“伯夷避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避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孟子·万章下》: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4]“司马迁以为,武王伐纣”六句:见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云:武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5]韩子因之亦为之颂:韩愈因此写了一篇《伯夷颂》。[6]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这三句话是韩愈《伯夷颂》结束全文时的话。韩愈认为武王伐纣,天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微,无。[7]尝与太公闻西伯善养老,则往归焉:伯夷避纣,居北海之滨。姜太公避纣,居东海之滨。闻西伯侯善养老,两人都去归西伯侯(即文王)。

【译文】

一千多年已前的一件事情,圣贤们早已辩论得很详细而明白的了。然而后代有人不加深入研究思考它,而却以个人的偏见独识,就自创一说,这已经失去了做学问的根本,而学士大夫们也跟着共同抱着这种观点不改变,这样的事是有的,对伯夷的看法就是这样。伯夷这个人,古代时就有孔子和孟子论述过他。孔子孟子论述伯夷的话是可信的,他们又反复多次辩论过伯夷之为人,这不是更加可信了吗?孔子说过:“伯夷不记过去的仇恨,求仁德,便得到了仁德。后来饿死在首阳山下,是古代被遗落的人才。”孟子说:“伯夷,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站在坏人的朝廷里。他避开纣王,住到北海海边去了。他的眼睛不看不好的事物,不侍奉不好的国君,是百代的老师。”所以孔子孟子都认为伯夷遇到纣王这样的坏君主,他不记仇恨,不忍去侍奉他,求仁德便得到了仁德,即使饿于首阳山也避开纣王,不愿自降风节而受其辱,以等待天下的清平,因而被称为圣人。

然而司马迁却认为,武王伐纣时,伯夷却出来阻止武王的马前进,认为伐纣是以臣弑君,加以劝阻。天下归属周朝后,伯夷认为是耻辱,守义不吃周朝的粮食,采薇而食,作采薇歌。韩愈因此也写了《伯夷颂》,韩愈认为如果没有伯夷叔齐这两个人的壮举,后世的乱臣贼子,就会接踵而至了。这种看法,是很不对的。商朝衰落,纣王以不道德的行为残害天下人民,天下人民谁不痛恨纣王呢?最突出的人,就是伯夷了。伯夷曾经与姜太公听说西伯侯善养老人,一同前往归西伯侯。就在这时,想要诛灭纣王的,伯夷和姜太公二人的心难道有什么不同吗?等到武王奋起伐纣,姜太公做了他的宰相,就把老百姓从泥途炭灰中救了出来,伯夷却没有参与,是什么原因呢?伯夷和太公两位老人,是天下最有声望的老人,年纪快八十多岁了,年龄本来就已经很高了。从北海海滨奔赴文王的都城丰邑(今陕西西安西南沣水西岸),计算一下也有几千里远。从文王的兴起,传到武王这一代,也不下十多年,难道是伯夷想归西伯侯而他的志向竟没有完成,就死在北海了呢?或者是归来时死在道路上了呢?或者是到了文王的都城,却不能等到武王这一代就死了呢?如照这样说来,有理由说明伯夷已不存在了。况且武王伐纣,倡大义于天下,太公做宰相帮助他成功,而伯夷却独自认为这样做不对,难道这是伯夷的看法吗?治理天下的方法有两种:仁德与不仁德。纣王做国君,他的做法是不仁德的;武王做国君,他的做法是仁德的。伯夷本来就不侍奉不仁德的纣王,以等待仁爱的君主然后出仕。武王是仁君了,伯夷又不侍奉他,伯夷又如何处理呢?所以我说:古代圣贤辩论这个问题已经非常明白了,而后代有偏见独识的人以偏见独识立说,失去了做学问的根本。唉,假使伯夷不死,能等到武王伐纣之时,他的作为的壮烈,难道独让与太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