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天天盼望着暴风雨,并不是因为怕热,而是想借那风和雨,把满树的桑葚吹落、打下,让我们不用砸石头,也不用冒险攀爬,便能轻轻松松地从地上捡到桑葚。偶尔的暴风雨,成为我们向桑树下聚集的号角,小孩、大人都拿着漱口杯或者脸盆,顾不得狂风暴雨,纷纷从家里往外冲。落在地上的那厚厚一层熟透了的、紫红色的桑葚,瞬间便被捡进漱口杯和脸盆。来迟了的便不甘心空着手回去,傻傻地望着树上,心里期盼着风吹得更响,雨下得更大。
我的心里甜甜的,正如满满一漱口杯里那紫红色的桑葚。在风雨中踉跄而归,将桑葚洗净,让全家人在对早稻得到好收成的祈盼中,填充一下空空的腹部。
好多年没有吃到桑葚了。我也从来没有在水果市场或者农贸市场发现它的踪影,也没有像看到有农民朋友挑着鸡爪莲那种不上市场货架的“野果”沿街叫卖那样,看到我想再有机会尝尝的紫红色、酸酸甜甜的桑葚。
(原载2011年3月14日《中国国土资源报》)
村外的水井
村外的那口水井,是村庄里百来户人家的饮用水源。它位于离村庄边缘两百多米的田畴之中,一条两米来宽的青石板路把村庄和水井连接着。天刚蒙蒙亮,村庄里此起彼伏响起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村民们担着木水桶,穿过村庄里迂回曲折的走廊,曙光倾泻的天井,走过青石砌成的阶梯,从村庄那嵌着厚重的木门板的正门,或者其他侧门,向水井方向汇集。于是,村庄与水井之间那条青石板路上便陆陆续续热闹起来。去挑水的与挑着水往回走的,他们借着清新的气息,彼此馈赠着清晨的问候。
水井的年月我无法说清。我记得它曾经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水池,四周的边框和井底都是石灰石砌的。由于来挑水的人多,且井的右边紧靠着高高的田埂,站不得人,而进来的这个方向又几乎没什么可以利用的位置,只有左边一方能够容纳挑水的村民在那里清洗木桶,打水。打好水往回走的和前来挑水的村民,往往需要在窄窄的空地相互谨慎地避让着才不至于相互碰撞。于是,村里组织对水井进行了改造。原来的长方形井上方,被石头砌成拱状的罩子罩起来,只在进来方向的对面留了一个小口。淘洗水井时这个小口供那些没有事先储备井水的村民取水用。另外,在其左边两米处打一个圆形的竖井,在竖井最底端的井壁横向挖一个洞,与原来的长方形水井联通。竖井的井壁和井外的四周,全部用混凝土抹平。圆形的井口镶嵌在正方形的井台之中,周围是绿油油的稻田,说那是遗落在小山村的一首诗,或者一幅画,一点也不过分。
在烈日炎炎的夏天,清凉的井水是勤劳朴实的乡亲们免费解暑的“饮料”。在村边的晒谷坪里晒谷、树下躲阴、塘边洗衣的村民,见有挑水的村民路过时,用自己准备好或者从旁边村民家里借来的漱口杯,从满满的水桶里舀起一满杯井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接着哇地一声,长长地舒一口气。看那惬意的样子,好像是刚刚吃了一顿山珍海味一般,真是神仙也羡慕啊!特别是晚上,村庄大门外坐满了乘凉的人们,那些挑水路过的村民,见舀井水的大人小孩实在太多,便干脆把两只水桶放在地上,坐下来跟喝水的村民家长里短、天南海北地侃。大家你一杯我一瓢地舀,两桶满满的水很快就只剩下不到两个半桶。挑水的人见时辰不早了,便招呼村民们再喝点,然后将桶里剩下的水倒掉,再挑着两只空桶玩井边赶。那些没有力气挑水的小孩子,便用热水瓶当作盛水的器具,把满热水瓶的清凉从水井带到家里或者田边地头,给休息或者劳作的大人们清热解暑。
井水一年四季都保持着相同的温度。冬天,特别是下雪结冰的天气,由于井水的温度比外界的气温高得多,水井里源源不断地冒着热气。好多村民们围在井的周围,用桶子从井里取水,在井边光溜溜的水泥地板上洗衣、洗被、洗菜。过年之前那几天更是热闹。
水井每年淘洗一次,一般都安排在夏天进行。村里提前一天向各家各户发通知,要求村民们事先挑好井水,把家里的水缸灌满,储备一两天的饮用水。村里的几个青年劳力,准备好木桶、稻草、石灰,来到水井边。一个人抱着捆扎成塞子状的稻草跳进井里,潜入井底,把稻草塞进水井底部通往储水库的洞口,堵紧。然后,大家一齐用桶子使劲将井里的水舀起往外泼。等水位降低,桶子够不着时,就将绳子系在桶子的提手上吊水,然后泼出去。等井里的水不足一米深时,两三个人便下到井里,用桶子舀水,举起递给井上的人泼掉。水舀干了,接着对井壁和井底进行清洗。他们一边用铲子铲除井壁的泥巴、青苔,一边将井底淤积的泥巴铲进桶子里,递给井上的人倒掉。然后,他们接着储水库渗过来的水,将井壁和井底再清洗一遍。接着,他们都爬出水井,站在上面,对着井壁和井底撒石灰。最后,是将井里的塞子抽出来,让储水库里的水流到井里。等半天到一天的时间,井水里溶解了的石灰完全沉淀了,井水由浑浊变得清澈了,村民们才可以将井水挑回去饮用。
在城市里用的都是自来水,每次下乡,我都去打听附近有没有水井,如果找到了水井,我总是忘情地俯在井边,用双手捧起一捧井水,一饮而尽。
我一直怀念村外那口水井里那清凉而略带一丝甜味的井水。
老家门前的池塘
我经常梦见老家门前那口池塘。
那里曾是我孩提时代的乐园。
那是一口大致呈正方形的池塘,面积约十五亩左右。因它是方圆十里最大的池塘,乡亲们都叫它大塘。我家所在的生产队也顺理成章地被叫做大塘角生产队。
池塘的东边,是石灰石砌就的塘坝,沿着塘坝,是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往东就是错落有致的村庄。村庄至今还保留着古朴的风貌,青砖青瓦,高耸的风火墙,高翘的檐角,水桶粗的木柱立在精雕细刻的石鼓上。厚实的木梁上雕龙刻凤。一个四五百人的村庄,好像一座城堡,独成一体。屋屋相连,廊廊相通,沟沟相接。临塘边是一整排安装了吊脚楼的房屋。站在吊脚楼上,可以看到整个池塘以及远近风景,毫无遮挡。远处是连绵的山峰,山峰上云雾缭绕,苍翠葱茏。白墙青瓦的农舍,好似一颗颗珍珠,随意撒落在山脚的绿树丛中,恰似一幅幅水墨山水画。柑橘园、油茶树散布在一处处山坡上,镶嵌在高低错落的田垄中。远远近近的山村、田野和村庄跌落在池塘里,就是一幅倒挂的画,朦胧中透出清新,淡雅中显得宁静。也许正因为如此,房屋的主人才匠心独运,设计了这种以木梁为支撑,以木板为底板,以木栅栏作护栏的吊脚楼。在我们老家,其实这种吊脚楼是极其少见的。靠南边是我们家的房子。小时候,我最喜欢坐在吊脚楼上,看眼前一池水平如镜的碧水被风吹皱成颤动的丝绸,看数不清的雨点落在水面上溅起朵朵象小蘑菇似的浪花,看漫天飞舞的雪花在池面上飘飘洒洒象浪漫的童话,看夕阳下天边熊熊燃烧的云彩落在水面闪烁着的粼粼波光。我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双小手托着下巴,好像在欣赏一幅幅漂亮的画,又像沉醉于一首首迷人的诗。
炎热的夏天,池塘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景象。村里的孩子们脱掉衣服,光着屁股,纵身一跃,砸进清凉的池水中。他们三人成群,五个成堆,在水中嬉闹着,相互比试着蛙泳、蝶泳、仰泳、潜水和跳水的本领。有时,他们发现池塘中有一群鸭子,便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悄悄地向鸭群靠近,形成一个圈,等与鸭群的距离近了,便齐声尖叫着,手和脚奋力击打着水面,溅起一圈水花,发出砰砰的声响,吓得鸭子扑着双翅左奔右突,嘎嘎乱叫。傍晚时分,全村的男人除了老人,几乎都涌向池塘,借着夕阳的余晖和月亮的清光,泡在池水中,洗去一身的汗臭和一天的疲劳。白天,女人们也陆续来到池塘边洗衣服、被褥、蔬菜,她们张家长李家短的评说声、怨自家男人为死鬼的笑骂声、轻重错落有致的棒槌声,随着綄衣荡起的波浪轻轻荡开,悠悠远去。
要过年了,池塘吸引着全村男女老少期盼的目光。池水被陆续放干。大清早,池塘四周便围满了人,喧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渔网沿一边的塘基撒开,上十个青壮年男人穿着短裤、打着赤脚,分成两路,沿着两边的塘基,拉着网绳向对岸拖动。成千上万的鱼在浅浅的、混浊的池水中冲撞着、跳跃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派丰收的景象。大人们叫喊着,孩子们欢呼着。他们想象着这些肥硕的鱼整条上了餐桌,成为令人垂涎欲滴的团年宴上的菜肴。在漫长的期待中每餐都以完整的形式出现,直到元宵节晚餐上才被长长的、尖尖的竹筷戳破,成为美味,也寓意着年年有余这个美好的愿望。
父亲的愿望像水草一样在池塘里疯长。联产承包之初,他便承包了村上的这口池塘。他将青草拌药喂鱼,向池塘里一筐筐撒饱满的稻谷,干塘后用石灰撒满塘泥,村民们投来诧异的目光。当一条条粗壮的鱼换来一沓沓钞票,村民们羡慕的眼神集中到他身上。冬季干塘,踩在泥水齐胯的池塘里,我蹒跚的脚步被粗壮的草鱼戏成碎步,溅满全身的泥浆却变成了包裹着我全身的金灿灿的喜悦。
每当回到老家,我都要在池塘边漫步,有时还饶有兴趣地登上久已闲置不住的老屋的吊脚楼,细细品读眼前那口风采依然的池塘在我儿时心里的那幅画、那首诗。
(原载2010年1月25日《中国国土资源报》,2008年2月18日《株洲日报》)
村外那条小溪
村外那条小溪,绕过村庄,流过田畴,蜿蜒曲折,注入湘江。
小溪里的水是水口庙水库排泄出来的,巨大的水流从水库大坝下的排泄孔倾泻而出,经过一个顺着斜坡而下的石头砌成的水槽,形成一块瀑布,落进下面的深潭,再顺着小溪,直奔湘江。而水库里的水,来自两条从山里流出来的小溪。小溪的源头在哪里,没人能够说得清楚。那时候进山砍柴,沿着小溪一直往山里走,却发现沿途无数的山涧向这条小溪汇聚,源头究竟有多远,始终无法弄清。在水库修建以前,这两条小溪汇合成一条小溪,连接着村外那条小溪。
小时候,站在外婆家门口,能够看到延绵不断的山,以及耸立在两座山之间的水库大坝,和大坝下的那块瀑布,也能依稀听到瀑布呼啸而下的声音。我充满着好奇,心里想,长大了一定要去看看瀑布,看看水库,看看大山,还要看看村外的小溪,究竟流到哪里去了。
故乡是典型的丘陵地貌,飘荡的白云,连绵的山坡,俨然的村舍,由远而近,呈现在眼前。而山坡和山坡之间,则是广阔的田畴,白墙黑瓦的村舍,仿佛一颗颗珠子,散落在田畴尽处的山坡下,别有一番诗意。特别是黄昏时分,袅袅的炊烟升腾着,飘散着,点点的灯火昏黄着,跳跃着,不能不让你置身一幅朦胧而美丽的画卷。而流荡在田畴里的小溪,为这富有诗意的画卷注入了灵性,增添了魅力。
小溪昼夜不息地奔涌着。潺湲的溪流好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雀跃着,欢叫着,歌唱着。连接小溪的无数水渠和水沟,将小溪里的水引流到远远近近的稻田、果园和菜园,滋润着土地,滋润着植物,滋润着乡亲们的生活。
每当暴雨来临,小溪里的水暴涨着,咆哮着,越过溪岸,漫过水渠,溢出水沟,冲向水稻和庄稼。乡亲们便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背着锄头,守候在各自的责任田、菜园和果园旁边,想方设法疏导洪水,不让汹涌的水流冲毁水稻、蔬菜和果树。
一到干旱季节,小溪里大部分溪底暴露着,浅浅的水缓缓地流淌着,低吟着。这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便脱掉鞋子,高挽裤腿,走进小溪,或费劲地把一块块大石头搬开,寻找躲在石头缝里的螃蟹;或找到有鱼虾的小水坑,用双手把坑里的水舀出,等到坑里只剩下一点点水时,把鱼虾捉到手里。
有时候,我和小伙伴也去小溪里钓鱼。小溪里很少有鲤鱼、鲫鱼等比较大的鱼,多是游鱼和虾子。我们顶着烈日,晒得汗流浃背,黑不溜秋也全然不顾,聚精会神地把蚯蚓串在鱼钩上,将鱼钩抛进溪水里,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浮子,然而,很少有鱼上钩,浮子纹丝不动。偶尔有鱼咬钩,我们便使劲给其他伙伴使眼色,示意他们别出声而把咬钩的鱼虾跑了。谁从小溪里钓到一条游鱼,就会成为他好长一段时间炫耀的资本,其他伙伴整天围着他,逼着他重复那听得耳朵早已起茧的钓鱼情节。
盛夏季节,我们经常去石拱桥下面的小溪里洗澡。石拱桥是架在小溪上连接村与村之间公路的桥梁,全用凿成规整形状的石灰石砌成。读初中时读到《赵州桥》,我就私下里想,我们那里的石拱桥与赵州桥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年代没那么久远,跨度没那么长,设计和建造者没那么出名罢了。桥拱下面溪水较深,加之阴凉透风,许多村妇都到那里去洗衣服、被子。桥头有一株老槐树,树干需两人合围,而且布满了深深浅浅、奇形怪状的洞,甚是阴森可怕。树上许多枝条已经枯萎、脱落,昭示着老槐树的树龄已经难以考究了。
如今,村外那条小溪,经常流进我的梦里,滋润着我的思乡之情。
(原载2011年8月15日《株洲新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