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打来电话的那一刻,南的心跳竟然没有多大改变。他们聊了很久,他说他又开始构思新的小说了,他的妻子也打算写一组长诗。照例的他说她听。他说了好一阵后才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她,过得还好吗?要学会好好爱护自己。她告诉他,她会。她的手机就在这时响起了“嘀”的一声。她说,我的手机快没电了。他说呀真不好意思,抓着你一说就说了那么久。她就有些嗔嗔的口气了,你还知道啊,又浪费电又浪费我手机费的……酥酥软软的声音送出去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西以前一直说她的,说她像个小男生似的,连女孩子天生的撒娇都不会。那边很久没有声音,她很想问问,喂喂你在吗?好容易才把要说话的那口气给压下了,憋得她胸腔都有些痛了。手机又起了“嘀”的一声。
他似乎要抢在她最后一格电用光之前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他的语速是急促的、小跑步的、就跟窗外黑夜里天上的云被风推送着一样飞快。她听着,像高考时做英语听力题一样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接收着,她诧异自己的镇静。也许潜意识里,这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他们再一次约定见面。
去之前,她刻意打扮自己。她听他描述过他太太的样子。那是一个苗条的女人,黑衣黑裤,头发一把挽成髻,用橡皮筋随意箍上好几道。
她远远看见他低着头候在路口。出租车平稳地滑向他,颠了一下后静止不动了,像她安静的、却又隐隐等待着什么的心。
他替她拉开车门。
她清楚地看见他挑了挑眉毛。他说,你真……不像……,不像什么?他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她穿了伞一样张开的灰格子百摺裙,藏蓝衬衫,白色袜子松松撸在脚踝处,黑色平跟皮鞋。
少女的年华,快去了,她走在他右侧,微微歪了头。侧面的轮廓线,曲折的心思,她假想着她的美丽。
这一次,是一个微雨的夜晚,没有午后懒洋洋的阳光。而夜晚,湿润的夜晚,青苔疯狂生长,青翠欲滴。
他为她打伞,带她去一家酒吧。
酒吧并不像酒吧,两层楼的木式装修,规矩的桌椅,足够照明的灯光,更像一个茶座。
他们上了二楼。
偌大面积的场所,独他们一桌。
她背对着窗,不明白为什么初夏的雨夜,身后竟会有两只风扇在转。嘶嘶的噪声卷着嘶嘶的冷气,她冷,并且觉得吵。没有起身关掉,是因为害怕寂静的空间里,他可以一清二楚的听见她不规则的心跳。
他们天南地北的聊,一直聊到夜深人静。他提出出去走走,她欣然同意。
去了一条极僻静的马路,绕着公园走。路的一侧是公园的围墙,路的两边都植了高大的树。树影叠叠,路灯由上至下,洒在就了雨水的树叶上。那叶像是得了精气,愈发光泽。两个人停了脚步,仰头看那树。他说,他一直知道这条路的幽静,却只在白天走过,夜晚来,却还是第一次。他又说,几乎不曾和女孩子一起散过步。最后他们异口同声,这条路,几乎不属于上海,它更像杭州的某个角落。
他的眼神从树上落下来时,很自然的落在了她脸上。他揽住她的肩。好几个夜里,南在床上翻来覆去时,期望过、想象过这只手。这一刻真的来了,她倒有些迷迷茫茫了。但是这样的自然而然,让她觉着有了几分美感。
她伸手去抓肩上的背包带子。然后,手指轻轻触动他。她是有意的,任手指游向他。他的手,大而干燥,指甲全部剪得平头平脑,她闭一闭眼,想象它们在键盘上飞起、落下,再飞起、再落下。确实像是一双作家的手。
片刻的相持以后,他揽着她继续往前走。他还是在说话,语调依旧平静。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她就想,他到底比她大出十岁去,老辣许多。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停下了脚步,松开手。前面便是悬崖,此刻让她抽身而退,她也不肯了。她想都没想就一把抱住了他,两只手正好扣到他的背胛骨上,尖尖突出的骨头有着飞流直下的弧线。他及时回应她,两个人站在黑漆漆的街上紧紧拥住对方。
他的嘴唇贴了上来,从头顶树叶上偶尔滴下来的一两滴雨水增加了湿润与凉意。唇与唇,温柔的厮磨着。如果青苔注定只有黑暗,那就要在黑暗里纵情生长。她更紧的贴向他。他的舌头开始轻轻敲击她合上的上下牙。大脑于是发出指令,吊桥放下,进入她的第一道城门应声而开。
10
2007-05-23 13:34:14
南:现在我还不觉得苦涩。我希望它就算不甜蜜,至少也不苦多乐少。我不指望他因此改变和牺牲。
贾纯:我觉得你对待爱情有点犯傻,如果我是女人,我会离已婚男人远远的;如果我是已婚男人,我就会很欣赏像你这种有勇气的女人。
南:那当然,我是模范情人。我不会骚扰他,不会横刀夺爱。
贾纯:都当模范情人了,还不是横刀夺爱?别告诉我你用的是竖刀啊。
南:……我怎么老是在和你探讨感情问题啊。
贾纯:很简单,因为你的感情问题需要有人开导,而我义不容辞地担负起这个责任。你能不能稍微理智一点?
南:心有魔障,所以激荡。
贾纯:——这叫春心萌动。看来你真的陷进去了,我的谆谆教导全白费了,唉。
11
他把嘴移向她的耳边,“去你那,还是去我那儿?”去他那儿,那他太太呢?南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再一次凑近她,“你家在哪里?”她告诉他,他想了想,说她那儿离他这儿挺远的。
“还是去我家吧,好不好?近一点。”
既然他不在乎,她害怕什么?她点点头。于是他的手圈住她,掉转头,向大马路大步走去。
坐进出租车后,他握住了她的手。她人坐得笔直的,心思却早散了,她想,和一个人一起,原来是那么容易的事啊。她都有些不敢看他了,她在想什么他都知道的,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么简单,就和他在一起了吗?
开过几条马路,车子停在一个小区门口,门房间的日光灯亮出一片地。他从口袋里掏出揉成一团的一堆钱,数了两张递给司机后又揉进了裤子口袋。他先下了车,并没站着等她,径直往里走去。她几步之遥地远远跟着。
踩在他的脚印上,弄乱它们,他会不会恼火?停在他的房门口,她知道他不会在意这些。他根本没回过头。
房门在她身后关上。他弯腰脱鞋的工夫她背过手去,偷偷推上了保险。他递给她一双蓝碎花布拖鞋时歉意地笑笑。她同样笑笑。她的脚钻进另一个女人熟悉的空间。她说不上是伤心还是得意。
现在她和玉米一样,都成了某个有妇之夫的情人。
与她不同的是,玉米不会踏进那个男人的家门。要是他邀请你,你去不去?对他不和你在一起生活的另一个空间,你就不感到好奇吗?玉米想了想,摇摇头。在她不顾一切豁出去的那几天里,她把一切交给了宾馆某张雪白的大床。
华东牵着南的手,带她参观了他们两室一厅的居室。他先带她去了他的书房,从架上抽下几本书,自己先哗哗哗翻了一遍后交给她。“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几本书,都是我写的,你随便翻翻吧。”南接过它们,随手放在一边。她对他的工作,其实并没多大兴趣。她想敷衍几句的,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华东可能看出了这一点,他的手按在那些书的封皮上,“说实话,我挺喜欢自己写的这些东西。是不是有点怪?我也觉得有一点……”
他一边嘟哝着,一边推南出门,自己关上灯。他们穿过客厅,他直接将她带进了他们的卧室。
那是一个蓝色与白色各半的房间。一张双人席梦司床垫靠墙放着,米白床单一直垂到地上。从床的前面铺开,一直铺满整个房间的,是一块灰蒙蒙的蓝色地毯,没有一丁点儿杂色。南注意到,白色床单的边缘,整整齐齐地绣了一溜小花,花瓣镂空了。它们垂在地毯上,乍一眼看过去,就像一朵朵小小的白兰花,漂在暮色下、一动不动的蓝色湖水上。南脱了袜子,光脚踩在上面。地毯上的绒毛扎着她的脚,轻飘飘地托着她走。月亮似乎就潜伏在她的脚底下,随时会从这片蓝色下跃出。
四堵墙的下半部分,被他钉上了整幅整幅的蓝色尼龙布。一种非常纯净、纯净到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摸的蓝,她修得尖尖的指甲划过它们,发出“嘶嘶”的声音,鸡皮疙瘩立时起了两只臂膀。她蹲下身子凑近了仔细看,奇怪他为什么要用尼龙这样一种材料。尼龙遇着一星半点的火,就会迅速蜷出一个洞。而华东的烟瘾却很大,她看见床头地上,“中南海”、打火机、烟缸一字排开。如果这个房间着火……她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回头看向华东。他正靠在窗前,眼神定在房间某一点上,怔怔地出神。他一定不会逃,他或许会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洁白的“中南海”,他也抽这个牌子的香烟呢……然后就着将他围困的火,深深吸上一口。他或许还会面带微笑……
不过这种死法,西是不会喜欢的。他对她说过,三十岁生日前一天,他希望这个城市能下起一场瓢泼大雨,将路上所有的泥都冲开。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在大街小巷上飞奔,直到一辆重型卡车将他撞翻个儿。他将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抛物线,短暂停留几秒钟后再砸向地面。
“一声不吭,当场死去,永远活在二字头的年纪里。”他说这话时没有看她,“只有死亡才能彻底背叛时间。”她听得悚然心惊。接下来几个晚上,她睡在他身边,整夜整夜地浮在似睡非睡的胡思乱想里。她无法不想到自己,离他预定死亡的日子没有多少年了。她一闭眼,就能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在人群里跌跌撞撞,扑到满身是血的西身上。那是一个十分悲切的场面,她在梦里放声大哭,醒来后眼眶鼓鼓的,眼角湿湿的。想起梦中的一切,泪水禁不住了,汩汩地流了满脸。身旁的西仍旧酣睡着。
“怎么了,在想什么呢?”她一抬头,差点撞上华东的脸。他端详了她一会儿,突然摸了摸她的头,“知不知道,你的脸是歪的?”
她惊讶极了,这句话将她从乱糟糟一团记忆里扯了出来,“怎么可能?从来没人这样说过我啊!”
“歪没什么不好。你的脸,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不同的。横看成岭侧成峰,哈哈哈。”
她被他笑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轻轻嘟起了嘴。他弯腰拉起她,随手关了灯。他们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他开始摇摆身子,“真好,小家伙,你真好。”他嘴里的热气擦过她的眉眼,移向她的脸颊。“你让我想起大学里的那些黑灯舞会,想起遥远的过去。”他的唇摩挲着她的发丝,她庆幸自己今天出门前没用摩丝。
“黑灯舞会,不那么浪漫的。我小说里写过这样一个情节:一群资本家的小开儿女,躲在家里开黑灯舞会,被居委会大妈堵在屋里,是被揪去劳改,还是报名去新疆,自己选。哪像现在啊……”他低下头,寻找她的唇。
步子乱了,他裹着她向床退去。她的脚后跟撞上了柔软的床沿,他的脚紧接着缠上了她的,纠在一起。失去重心的两人顺势跌了下去。他们赤裸相对了。她轻轻挺了挺腰肢,舒出一口气。
他带来的过程大同小异,她在下,他在上,叠在一起。
做完后,他仍旧伏在她身上,抱住她。毛毛雨一样的吻,湿了她的脖颈、面颊。他喃喃地,口齿不清地在她耳边叹着气。你真年轻啊……比我想象得还要年轻呢……年轻真好……可是你太年轻了。她不懂他的意思,就把眼睁开了。他合着眼,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最后他用两只手缓缓揉了一会儿她的头发,就从她身上下来了,点上一根烟。
黑暗中,南看着红点亮起暗下。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她设想过的一切,现在完完整整地发生了。但她的感觉却是空落落的,完全没有大功告成的欣喜。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在那下面淡淡铺开的是一层不以为然,那里头却又掺了一丝丝的甜蜜。她回想起当初把自己给西的那个夜晚,虽然因为隔壁房间的一声咳嗽,西虎头蛇尾草草了事,她也有些慌乱,但那仍是简单的,坦然的。
真的就这样吗?她突然想起了玉米。情人节那天,玉米偷偷打了封匿名信给她们的老板,是她们都很喜欢的一段歌词。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把那张纸和一朵小小的、紧紧闭拢的玫瑰花苞一起,装进我们公司的大信封里,偷偷塞进他的电脑桌。下午上班以后,躲在电脑屏幕后面,我看见他拿出了那只信封。他甚至站起来环顾了整个办公室。我没有看他。那天下班路过茶水间,我看见黑色垃圾袋里扔着那朵玫瑰。它那么小,它还没开过呢……”
在安静的、烟气无声飘延的陌生床垫上,华东有板有眼的声音成了虚设的前景,南再一次清清楚楚的听见了玉米那一晚,抱着膝盖轻轻哼起的那首歌:
……
so let me whisper in your ear
来,让我悄悄告诉你
don’t you worry they can’t hear
别担心,他们不会听见
all I want to do is to spend some time with you
我只是一心希望,有一段时间和你呆在一起
so I can hold you,hold you
可以拥着你抱着你
……
她的声音,甜美的、娇柔的,像最最多汁的芦荟叶片。已经是妇人的玉米在那一刻迸发的光华让南在眼前的黑暗里仍旧无法将头挪开一丝一毫。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最上品的钻石,在家家户户都有的橘黄灯光里,折射出晶莹夺目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