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梦好难留(1)
风过耳畔,他紧紧地抱着乌流的马颈,感觉着它炽热的呼吸。冷,从背心一分分冷上来,冷到他抱马的手臂,然后又被乌流的呼吸热起。
又成就了一件大事,公子的名声,想必会更加响亮……人们会越发尊敬……所谓天机堡的斐止处斐公子。他的才智、武功、人品……
他瑟缩了一下,确实很冷,他背后的衣服破碎,左手受了伤之后过度使劲,流了不少血,他的右手和右腿都有箭伤,也许……刚才再多拖延一炷香时分,他就要支持不住了。可笑的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心里所想的,居然是——要回去……换人!
他不行了,他此行是有另一位高手,在怀阳渡等着他,不,等着和公子进行一年一度的比武,去年是他去的,本来今年也该是他去,但是这一次,恐怕他不能去了。
换人……
慕容兄弟,果然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可惜……三止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一阵,从马背上支起身,望了一眼夜色。可惜,即使是如此少年英雄,也免不了要被这江湖吃掉……想当初,在繁华世家长大的时候,不会知道,人间是怎么样的滋味,更不会懂得,什么叫无可奈何……聪明……距离狠毒有多远?冷淡……距离冷酷也就有多远……
又让他看到了一个悲剧,这世界上,悲剧实在太多了。
抱着乌流,定定地看着马蹄底下一些高高低低的东西飞速地过去,三止像来的时候一样慵懒地抱着马颈,只有和乌流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会放松的,可惜,就连乌流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它是公子的,也是七止的。
公子七替身,去年死了两个,还有五个。自己……五止……四止……三止忍不住笑起来,不就是从一止到五止吗?还要算呢!真好笑,七止不灭,公子不死,有姜师爷在,公子就永远在,即使死了,师爷也有办法让他活回来。只要有少年英雄天下第一的斐止处,天机堡就会延续,永远地延续,没有人敢欺负,没有人敢对天机堡说一个不,天机堡的人出去吃鸡都比马大……想着好笑处,三止“扑哧”笑出声,随后摇了摇头,不能这样笑,公子不会这样笑。
斐止处是懦弱的,在槐夫人面前战战兢兢,在袁夫人面前更加像见到了鬼,很少看到公子笑,笑也是虚弱地笑,无可奈何地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知道无奈,就是从公子的笑里知道,回去后照照镜子,第一次知道原来笑可以像哭一样。其实斐止处在江湖人面前一直都很模糊,安静,机警,少话,凑起来不像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公子,每日在天机堡里练武、练武、练武……练不到自己这些替身的程度,就少出去见人。
公子其实很可怜的。
乌流也许感受到主人的冰冷,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急若流星地往回路赶。三止轻轻地咳嗽两声,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成堆的画面转。
想到公子,就想到小姐。小姐是姓司徒吧,是司徒断肠红家的姑娘,司徒家制毒药制得多了,一朝被人仇杀满门,司徒小姐正在公子这里作客,此后就留了下来,做了天机堡的表小姐。她爹娘被杀的时候她还小,五六岁吧,所以也不记得泼天的仇恨,但姜师爷还是防着有人要对表小姐不利,也给她做了好几个替身。
三止闭了闭眼睛,觉得头有些昏,脑子里许许多多画面在转,大概人要死了,总会回忆起这一生的事……
懦弱忧伤的公子,很喜欢弹琴。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跟在公子身边,姜师爷板着一张脸站在旁边看,看谁和公子最像,谁会学公子的语气,谁会学公子的表情,像的人就留下来,不像的人就送走。想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手怎么就这么重,三止“嘿”的一声,算了,不去动那手,那手也累了,刚才抓过了不计其数的箭。师爷是用什么药物毁了大家的脸,又用什么药物把大家的脸弄得和公子一模一样?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没有兴趣知道,只是那些被整过容又被放弃的孩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只看到消失了,却都没看到结果。
人很冷,冷了就懒,懒了脑子就停一阵子热一阵子。
好一阵子脑袋里空空荡荡,似乎这十几年全白活了没什么可想,过了一会儿,却突然想起一首歌。
“小小黄花而许愁,楚事悠悠,晋事悠悠。荒芜三径渺中州。开几番秋,落几番秋。”忘了接下去什么,依稀记得,八岁的公子最喜欢弹这首曲子,边弹边唱,清清的童声,小小年纪,也许似乎也懂是一种世愁。但是袁夫人会在背后冷笑,“咄”的一声喝断公子的琴弦。
“姨娘……”
“不许哭!等你哪一天,能够弹琴而琴弦不断,我就让你弹。”
自那之后,公子就很少弹琴,不敢弹琴,袁夫人居然有本事让公子见了琴也像见了鬼。三止笑了起来,但此后依然有人爱弹琴,是小姐的丫鬟,小姐有好几个丫鬟,个个都和司徒小姐张得一样,里头有个人爱弹琴,常远远地对着灵池低唱:“楚峰翠冷,吴波烟远,吹袂万里西风。关河迥隔新愁外,遥怜倦客音尘,未见征鸿。雨帽风巾归梦杳,想吟思、吹入飞蓬。料恨满、幽苑离宫。正愁黯文通。”
她是觉得我们一群人儿可怜吧?三止低低地笑,其实她自己还不是一样?五十步笑不到百步去,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记得前几日出门的时候忍不住调笑了她一下,说:“秋浓。新霜初试,重阳催近,醉红偷染江枫。瘦筇相伴,旧游回首,吹帽知与谁同?”说笑呢,说这一次去南枫红叶,我去了,你站在那边楼台看的,来来去去一模一样的人,会是哪一个呢?吹帽知与谁同?吹帽知与谁同……傻丫头,你不懂那些一模一样的人里面,不一样的心思……
远远阁楼,灵池墙头,来来去去的青衣女子。青衣……倦如烟柳,那倦,入衣,入眉,入远山……有一股子……温柔的味道……
只有懂得疲倦的人,才能理解,为什么风尘浪子们,奔波江湖的人们,特别眷恋如家的温柔,因为我们——都是没有归宿的人……
“楚峰翠冷,吴波烟远,吹袂万里西风。关河迥隔新愁外,遥怜倦客音尘,未见征鸿……”三止微微带笑,笑是古怪而慵懒的笑,深深吸了一口乌流的味道,闭上了眼睛,累了。
三 梦好难留(2)
“起来!”
耳边木然的一声,吓了三止一跳,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痛得很,眼前金星乱闪,过了好一阵子,才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面前,不禁呻吟一声:“有色为令从是。”
“辟天名为空慧行。是名第五识止处。”来人有点笑,脸色依然淡淡的,“还没死?”
“没。”三止揉了揉额头,慢慢坐了起来,七止之中,他和五止最好,虽然都是公子的替身,但是,也只有他和五止,会偶尔露出真性情来,“还好。”
五止拉了张凳子在他床前坐下来,“为什么不让我去?中离镇是个套,你就直直往里闯?身上带着伤,脑子莫非烧坏了,不知道闪避的吗?”
三止想了想,笑了一声,“你不够狡猾。”他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中篱镇不算什么,遇上了如木牍含兄弟,否则,怎么会搞得这么惨?”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哎哟”一声,全身都痛,让他唉唉叫起来,“我什么时候受了这么多伤?不会是你趁我昏迷的时候打了我一顿吧?还是言大夫老言昏花,年纪大了,在我身上多开了几个口子?”五止想笑,随即忍住,“你两天前被乌流背回来的时候,全身青紫,身上七处箭伤,一处勾伤,背上炸伤一大片,还有火毒、寒毒并发,言大夫一边给你治伤,一边喃喃自语唠唠叨叨,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想也知道不会是好话。”三止耸了耸肩,牵动伤口,急忙忍住,皱成一张苦脸,挑起眉头看五止。五止摇头,淡然,“若不是和你一起长大,定不相信,当年的小三,会变成你这个样子。”
三止笑了,懒懒的,“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书香门第的好孩子,”五止微微牵动嘴角,“挺文静,没啥特点,越长大,就越古怪。”他凝视着三止,也许,是因为槐烟夫人,毕竟,三止曾经那么相信过她,有一瞬间,他曾把她当作娘。
三止侧头想了想,“忘了,古怪?”他“扑哧”一笑,“我很古怪吗?”他难得听见五止说句真心话,五止的话不多,一般来说,都是他说,五止听。
五止淡淡一笑,“古怪。”
“为什么?”三止眨眨眼,“我出去做公子的时候,也古怪了?那姜师爷还不……”他伸手在颈后一斩,再次牵动伤口,“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做替身的人,不该有自己。”五止淡淡地说。
三止顿了一下,皱起眉头,“你今天干什么这么认真?莫不成你是一止、二止扮成五止来糊弄我?”他似真似假地瞅着五止,“不会吧?”
五止摇了摇头,眼神望着三止墙上挂的一幅图,图画上一牛一叟,叟自摇手,旁边提着一行字:“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姜师爷不喜欢你这幅画。”
三止眼神深了一下,“别人送的。”
五止默然,“你还是早早丢了它好,给槐夫人看到了,定会向你要了去。”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明知得不到的,与其被人毁,不如一把撕了它。”说到这一句,五止惊觉说多了,皱了皱眉,“我走了。”他说走就走,三个字说完,门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一阵关门风,带得墙上的字画轻微响动,差点掉下来。
三止看着关上的门,摸索着坐了起来,很痛,他在五止面前龇牙咧嘴,一个人的时候却面不改色地硬挺,坐起来,他抬起头呆呆看着那画。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三 梦好难留(3)
五个月前,自扬州归来,一路做公子鲜衣怒马,有一个傍晚,错过宿头。
“写子算命,写子算命……”古旧的村落,寥寥十多户人家,傍晚西归,门前溜溜的老黄狗。一个瞎眼的老头拄着根破旧的字帆,在村落里转悠,他也许不知道这是个穷地方,也许他一路过来已经遇不到人很久了,听到了一点人声就不愿离去,“写字算命……”声音嘶哑苍老。
有个妇人开门出来,“哗”的一声一盆淘米水泼了出来,骂道:“眼睛都瞎了还写什么字算什么命?你如果会算命,怎么不见得一早算了自己瞎眼,年轻时就不用闲吃银子读书考试,会写字有什么用?呸!”妇人关了门进去,犹自骂骂叨叨,可能她家里也有个读书写字的,却不见出来。
老瞎子呆了一呆,“写字算命……”他仍然在喊,慢慢地在这十来户人家间转悠。男人们下田未归,家里多是些女子在做饭,一时间,倒有不少人骂了起来,嫌这老头吵吵嚷嚷。“老人家,眼盲了,字如何写?”就在有些妇人怂恿黄狗赶老人走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声音插了进来,懒散的,带着一丝笑。老瞎子眯起眼,“看不见了,写出来的字没有人要,瞎说的,混口饭吃。”他走得累了,就地坐下,坐的地方是个靠村口的大树旁。不知有只狗正张口咬来,他这一坐,正一手要按到黄狗的口里去。
年轻人快了一步,他其实也不是很快,看着的人都看见他走了一步,先抱起那条狗,拍了拍,那老人才坐了下去,似乎那狗与老人都比年轻人慢了一步。
狗低低咆哮。
“大黄!”有间屋的主人慌然叫道,“不要咬了这位公子。”
一听到“公子”二字,老人呵呵一笑,露出了油里滑的表情,“公子……嘻嘻,多年没听过有人唤公子……公子可要小人给公子算个命?大吉大利,多子多孙……”他辨准了年轻人的方向,伸出手摸索,那老手枯瘦如爪。
这么空中搔扒实在令人有些恶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年轻人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怜悯,看着老人翻白的眼睛,反而拉起他的手,“这里。”
老人呆了一呆,手猛地一缩,像抓到的是一块烫手山芋。
“怎么了?”年轻人的声音慵懒,且带一点笑,听起来很舒服,并不像盛气凌人的少年公子。他甚至坐了下来,拍拍老人的手,“我今夜找不到伴,你也找不到伴是不是?”
老人翻白的眼睛一片空茫,“伴?”他反问了一声。
“陪我吃晚餐吧。”年轻人打开了干粮的布包,听见布包的声音,老人的喉头不禁动了一下,年轻人看在眼里,笑了笑,“你给我算命,我不给你银子,给你烙饼和肉脯,好不好?”
“一言为定。”老人伸出手,狡猾地说,“你先给我烙饼,我才给你算命。”
听到这话,周围的民居议论纷纷,有些胆子大的妇人尖叫:“这老家伙是个骗子,骗东西吃,老不要脸!”
“这是烙饼,这是肉脯。”年轻人给了老人一块烙饼一块肉脯,耸耸肩,“你算完我再给你另外一半。”
老人立刻用手摸索了一下那块烙饼有多大,咬了一口确定是真烙饼,慢慢地地收进他又脏又破的衣服里,“伸出手来。”他命令。
年轻人伸出手,老人摸了摸他的手骨,又摸了摸他的全身骨骼,喃喃自语:“太清高阁之相,年轻人,你日后会是个大人物。”话说完,他抓着肉脯,狠狠地咬了一口。
“呸!我早知道这种人,见了有钱的公子,说的都是这等话,接下去必说娶娇妻生龙子,还突然被大官人收做干儿子呢。”尖锐的妇人声音传来,是刚才那个倒淘米水的女人,她这话愤愤不平,仿若有伤心恨事。
年轻人不以为忤,把他包裹里的烙饼和肉脯拍了一下,放到老人手中,“我不喜欢大人物。”
老人摸索着干粮,嘿嘿地说:“这块肉脯挺大,可以放个三五天不坏。”
老人答非所问,年轻人也不生气,“是啊,特制的肉脯,至少可以放十多天不坏。”
老人咬了一口肉脯,年轻人递过羊皮囊酒,老人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吃了大半块肉脯,才说:“有钱的少爷,可是看上了我老瞎子身上什么东西?否则怎么会对老瞎子这么好?”年轻人耸耸肩一笑,“错过了宿头,想找个人一起吃饭而已,这里似乎每家每户都不缺人。”他身边有马蹄声,想必有匹大马在身边。
“想找个人吃饭,嘿嘿,只有年纪大了的人,才会喜欢找个人陪吃饭。”老瞎子嘿嘿地笑,“你年纪不大,老气横秋。”
“不老。”年轻人低笑,“还很年轻,还有很多事不懂得,很多人不认识。”
老瞎子狰狞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很多年轻人都爱说,人不老,心却已经老了。”
“心老?”年轻人轻笑,“也要够年轻,才能说心老。”
老瞎子嘿嘿一笑,“那老瞎子年轻,心年轻得可以上街去飞,上袁皇楼转两圈再回来。”
袁皇楼,是京城第一等花楼,这老瞎子,当年也似乎去过京城,看过袁皇楼。年轻人没有笑,悠悠地道:“袁皇楼,两年前,老鸨得罪了京城的老爷,被罚了银子,楼子给人抵债,早不复当年风光。”
“是吗?”老瞎子意兴阑珊,“三十八年了,楼子不烂也希奇,嘿嘿,守着这么个招摇的东西,哪有天不出事的?”他拍了拍自己的头,狠狠咬了口烙饼,翻起白眼,“酒。”
年轻人却不肯给他酒了,“吃白食消磨骨气,”他的手搭到了老瞎子肩上,“年轻人劝一句话,吃一口白得来的东西,就少一点骨气,人就底气不足,就要……”他顿了顿没说下去,似乎是低低自嘲了一句,“变成……别人。”
“别人?”老瞎子慢吞吞地站起来,拄着那竹竿子往外走,摸索着前面,“啪啦”一声,他怀里一个东西掉了下来,年轻人给他拾起来,“你的。”
老瞎子顿了一顿,“那是什么?”
年轻人有些诧异,这东西从老瞎子怀里掉出来,分明是他宝贝的东西,若不是他衣裳褴褛,这东西必定安安稳稳地揣在他怀里,“是一张……”年轻人展开手里的东西,微微一怔,忘了接下去。
一张微微发黄的画,画意寥寥,只用水墨扫了一牛一叟,牛是凶牛,瞪着铜铃大眼,狠狠盯着看画人,一叟小坐,眼睛半开半闭,意态昏庸。一行潇洒利落的行书,狰狞题字人的脾气:“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是……一张画。”年轻人定了定神之后回答。
“画?”老瞎子木然,“啊,是有一张画,这东西揣着顶着我的骨头,不如给了你,换你的酒,怎么样?”
年轻人喃喃自语:“这是一张好画,一手好字,一个好性情人!”他递了酒过去,老瞎子一手又揣在怀里,摸索笃着那破烂的竹竿字帆,慢慢地远去。
夕阳,无限山。老瞎子慢慢地走,后头几条黄狗防着他似的追,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摇摇晃晃,年轻人展着那字画,画上没有落款,只有行小字:“辛丑年,十月十八。”
辛丑年,整整离今,三十八年了……
三 梦好难留(4)
三止望着墙上的字画,苦笑了一下,抬起手,一掌劈了过去。
“簌簌”的一阵轻响,那张画骤然碎裂成千万片,落花蝴蝶般飞散开去,似凝聚了三十八年的不甘和留恋,落拓与洒脱,都在这一刹那,解脱了。
冷风徐来。三止转过头去,一个灰衣人正站在门口,他呆了一呆,嘴角有些苦涩,“姜师爷。”
姜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或者在三止望着那字画发呆的时候就来了,或者他是刚刚才推门而入。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十四年了,姜安满头白发,已是五十来岁的人,但一张脸却不见得如何老,依然端正着一脸的木无表情。
破碎的纸片绕过他,随风飘了出去,姜安拈起一片碎片看了一眼,淡淡地道“是一幅好画。”
三止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只是勉强笑了笑。
“好孩子。”姜安缓步走到床沿,手搭在三止的肩上,三止看不见他的脸,只听他似乎是轻轻叹了一声,“伤势如何?”
姜师爷从不叹息,三止无端地有些毛骨悚然,轻咳了一声:“还好。”
“慕容如木、牍含。”姜师爷喃喃地道,“是一对好对手。”
三止又应了一声,低下眼睛,他习惯地看地面,在天机堡,除了两位夫人,没有人敢直视姜师爷的眼睛。
姜安的手在三止的肩上拍了一下,三止心头微微一跳,抬起头来,姜安一双喜怒难测的眼睛深然发光地看着他,“你一直是个好孩子。”他的语气平淡,无悲亦无喜。
三止慢慢地吸气,低沉地道:“师爷有话和我说?”
“怀阳渡‘桃李春风’笑居士,去年败在你‘点机辟天’一指之下。”姜安缓缓说话,语气平淡,“如今,又是八月十五。”他提起压在三止肩上的手,轻轻拂了拂剩余几张碎纸片,那纸片随着他的袖角飞,像几只翩翩的蝴蝶。
三止似乎是怔了一下,“师爷的意思是说,”他低声说,“八月十五仍然是我去?”
姜安含笑,“天机堡,除了你,没有人练成‘点机辟天’,”他依稀是叹了口气,“你放心,你去不会输的。五止和你一起去,你身上有伤,但是,”他负了手,淡淡地道,“笑居士就留在怀阳渡,他不需要再回来了。”
“是。”三止应了一声,有点怔忡。
师爷点了点头,缓步走了出去。
师爷……准备出动两个人,在他不能赢的时候,必杀笑居士!这就是……未尝一败的斐公子的实情,如果一个人不能赢,那就两个……三个……有谁遇到了三个以上的斐止处还能不败?那就不是人,是妖。笑居士必死,原因是,三止受了伤。不能让人看见两个以上的公子,公子不能不应战,公子不能输……
“桃李春风”史言笑,是个才气高扬风流倜傥的浪荡子,虽然心高气傲,不服败在辟天指下,但约定来年在战是君子风度。史言笑年近四旬,红颜知己遍天下,文采风流,据说写得一手好词佳句,有“天涯满是无根树,雪里尽凋有意人”之句,酒肆传唱。
三止望着满地零落的碎纸片,随着姜安出门的微风轻轻打旋,他没动。
一片寂静,有片纸片被旋起,落在床榻,三止手指一动,欲伸手去捡。却突然,遥遥隐隐一阵琴声,有人低唱,似乎是唱了什么“记旧游惟怕,秋光不早”,又隐隐约约唱了什么“断肠草”。
三止怔怔地听着,忘了去拾那片碎纸,飘飘荡荡的,那片纸落在了地上,翻了几个身,露出两个字:“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