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何人,被撵出来想都未想地去尽心张罗丧葬之物,和李纨忙了一夜。这样忙起来,她的心好受些,乐和些,林黛玉,我从未亏欠了你。
劳累了一天,她回马厩躺下,前思后想,自己与林黛玉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不禁心有些酸。她的美与慧,她的灵与智,她的出身与教养,都曾让自己嫉妒不已。可无论她怎么争,自己始终不及她,自己的雍容华贵不及她的一笑一泪,自己的千娇百媚不及她的紧缩愁眉。这也罢了,她林黛玉天天生病,出不了潇湘馆的门,花中之王还是自己,可,为什么在宝玉的心中,自己的分量小到不可比拟,而病秧子似的林黛玉却是那么多人的心尖子?她不服。
因此,她按妇德中对她有利的去做,她讨好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奉承老太太,她帮宝玉做事,她热心帮湘云,不过,她做过的任何事,做的任何付出,她都要贾府里人尽皆知,她不能做默默奉献的人。黛玉一句话让宝玉回心转意用功读书,而她也尽心规劝宝玉,却让他离她越来越远。
她不甘,她费尽心思嫁进来,却什么都失去了,王夫人的信任,宝玉仅有的一丝关心,姐妹们的情意,都在她的努力拼搏中离她远去,奋斗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苦,到头来一无所获,她的心很累。
如今黛玉走了,再没有人能占了她的风头,可她的心还未被狂喜占满,先无端的失落起来。
争来争去,争得了什么?宝玉走了,贾府日子将尽,她还剩什么?她早就一无所有。
一早起来,宝钗又到潇湘馆,跪在灵前,撒泪焚纸,再送送林妹妹,尽最后的一点姐妹情谊,这次她是真的落泪了。当然一半是为自己。
园子外的纷乱事,园子里并不知道,园子里很安静,无人进园子来,似与世隔绝。
而她偏偏要跑出来,没想到一路出园,刚到园门口,就发现气氛不对,待要转身,园外把守着园子的兵丁看到她,喝道:“出来,出来,你是什么人?”
宝钗见是兵丁,心知不妙,史家、王家、薛家先后被抄,莫不是抄贾家了?她终究是宝钗,再怎么悲伤窃喜也有金蝉脱壳的本事,权谋机变,脑子急转,立马看清情势,心中想着对策,这是抄贾家,不会放过贾家任何一个人。上次抄薛家,她以不是薛家人的身份脱身,如今再使一次,能走了就好。
从从容容走来,微微一笑,施礼道:“我不是贾府这里的人,兵爷莫要抓错了。”
那兵丁问道:“在这府里来往的人,会不是贾府的人。”
宝钗道:“兵爷有所不知,这园子是贾府老太君外孙女林黛玉林姑娘的,和贾府没半点关系,我是林姑娘的丫头,因而也不是这府里人。”
那兵丁捏着鼻子摆手道:“走远点,一身马圈味,大概真的是个丫头吧。”
宝钗含笑回身,和莺儿抬步走向园门。心中偷笑,总算遮过去了,还是她薛宝钗聪明。
事情没有那么巧就放过她,至少史湘云不会把她当成落网之鱼。史湘云遍寻宝钗不到,想想是不是在园子里,正向这儿走来,一眼看到宝钗进园,喝道:“站住,快拦住她,不要让她进了园子。”
那兵丁几步窜过去,推她出来。
史湘云对兵卒道:“怎么让她脱了身去?”
那兵卒道:“她不是这府里的人,她说她是要姑娘的丫头。”
史湘云冷着脸道:“林姑娘怎么会要她这样的丫头?带她走。”
宝钗见是湘云,堆笑正欲开口,湘云瞪她,伤着心道:“薛姨娘,府里如今更难了,我实在顾不了你,还是请薛姨娘也出去吧,再说窝藏罪妇的罪名我可担不起。你我姐妹一场,薛姨娘你可不要让我为难。”抹了一把眼中泪。
再无了指望,湘云不会饶了她,再说什么也无用了,卫若兰沉着脸守在湘云身边,宝钗只好被兵卒推着走到院子里。回头看一眼正和湘云并肩的卫若兰,两人对视,传递情意,她心里一酸,为什么没有人真心待她?因为她没有真心待人。
吴羽清奔走来时,正看到贾府人齐聚在院中被捉拿的情形。男女老幼密密站了一院,哭声、怨声、骂声,搅在一起,翁翁作响,令人分不清。贾府当家人都心里数着自己的罪过,盘算着过堂时如何应对。
他是来问罪的,是来要贾政、王夫人给他个交待的,他要讨个说法,他要让贾府罪有应得。看来,贾家不需要他出手了。
永仁王爷与卫若兰走来,吴羽清与他们见过礼,问道:“林姑娘在哪儿,我要去祭她。”
永仁王爷叹息一声,道:“还在园里的潇湘馆里。”
吴羽清点头就走,卫若兰开口欲拦他,永仁王爷摇头道:“让他去吧。他不去祭,心里不会好受。”
二人唯有摇头。千古痴情,不是他一人。
永仁王爷进园来,见园中冷冷清清,一路寻到潇湘馆,只见潇湘馆挂满了白纱,一片白茫茫,心头一团乱,几步进来,奔到灵前,跪下来,手执灵牌,泪眼朦胧。多少痴情,化作一抹泪流了下来。
紫娟与语蓉等人均是一楞,他不是昨天刚成亲的东平王世子吗,他怎么来这儿了,那探春怎么样了?事情这么快就露了吗?
东平王世子吴羽清默默对着灵牌,泪无声滑落,心里只想着:你我无缘,为什么?贾府被抄了,探春姑娘该怎么办?我若弃了她,你能谅解我吗?
紫娟看着吴羽清的模样不舍,急中生智道:“王爷,我们姑娘有句话留给你,珍惜眼前人。三姑娘原是心高气傲的人,和我们姑娘一场姐妹,见她犹如我们姑娘一样。”
吴羽清默然,凝神思索,望着灵牌心下道:“这是你所想的吗?”珍惜眼前人,他会善待她的姐妹,却只能负了探春。打定主意,终于起身,转身出来,对着潇湘馆最后三礼,抹干泪,依依离开。
而在去往沐云山庄的大路上,两旁山色青葱,路上两辆大车,密密遮遮着帘栊。一辆车里贾府史老太君昏昏睡着,她正病着,鸳鸯小心照顾着她。抄家令她心碎,也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只有看着贾府的大门远去,叹一声对不起列祖列宗。现在她睡熟,身外之事,一概不去想。
另一辆车里,晴雯、史湘云、惜春有说有笑,晴雯讲着王夫人,史湘云讲着薛宝钗。惜春也问了晴雯她与永仁王爷、妙玉的因缘,也问过湘云的经历。如今她的心里不喜不悲,贾府今天的结局,她早料到了。如果没有林黛玉,她只有出家这一条路了。
惜春问道:“我们走了,园子怎么办?”
湘云道:“园子就交给大嫂子了,她和兰侄子在园里住着,也留了钱给她们,再说园子里怎么营作他们都知道,费用是不用愁的。”
妙玉回了永仁王府,最开心的莫过于萧莫了。
而林黛玉林姑娘此前早已脱身,不在大观园里。
贾府被抄的前晚,黛玉离开大观园,回到皇宫。太后不顾深夜,直等着见到她,拉着她又哭又笑的。
皇宫——篱烟宫流香院
今日晨起,树上鸟儿欢鸣,却不知屋内人儿正心伤。
昨夜离开贾府,离开大观园,离开了眷恋又伤心的地方,回到皇宫,心一阵轻松。
回首望一眼住了近十年的家,毕竟住了那么多年,就算怨恨那里的人心肠歹毒,就算忘不了那夜夜心痛,也怀着留念的心,有些不舍。
月色一样的清澈,没有因为贾家的将被抄家而褪色,黛玉满怀杂乱情绪,澄澈的目光洒向远方,但愿他们不要受太多苦吧,我只能做到这些了。贾家过错太多,我不能徇私枉法。
漠然回屋,黛玉斜倚在床上,淡色的月光淡不掉她的愁思,她还是有些神不守舍,明天,贾府该是人去府空,一片狼籍吧,知道他们是罪有应得,心还是有些凄凉。
迷迷乱乱一个晚上,才翻身睡去,嗅着宫中幽幽的香气,清冷入鼻,虽睡的晚,却睡的香沉无比,第二天早早醒来,精神格外的好。
璟庭挑帘进来,身后珠帘轻摆,他莹白的脸上挂着笑意,气息不乱。
黛玉看他一眼,心里暗笑,随即又阴郁起来。
她的皇帝哥哥为她十二分细心、精心、别有用心地准备了宫院——篱烟宫流香院,选在了离璟庭最远,而离皇上与太后都近的寝宫,整饰一新,幽静而不失清雅。她的院落本要建在池水旁,龙逸飞恐池水生凉,不利她身子,因而略远离池水而建。前院假山座于池水中,池中铺一片粉的、白的芙蓉。龙逸飞知她爱竹,专门移来一竹翠竹林,栽在她的院后。因而她推开窗,入眼的是一片绿,耳听风吹竹叶声,心里的浮躁也静下来。